天黑下来了,秧田的上空飞舞着一群小飞蚁,这种飞蚁比蚊子小,白天躲在草丛里,天一下黑,就飞出草丛成群结队地追寻着人的汗味在人的上空盘旋,选择时机叮你一口。母亲坐在秧马上,两手不停地扯秧,头上就有一群蚁子盘旋,嗡嗡乱叫。有时母亲扯到一半时丢下秧,在那浑浊的泥水里摆摆手,就着拖泥带水的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一只蚊子被拍死了。这蚊子讨厌,蚊子叮人要比蚁子叮人痛得多。现在生产队里实行了“同工同酬,多劳多得”,扯完这二十平方米的秧苗,可以增加四个工分。为了拿到这四个工分,最快也要花三个小时。
月亮升起来了,今夜的月亮真圆。月亮升起来后可以看见田畈的远处,远处有人趁着月亮割早稻,近处有已翻整完等待插秧的水田,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远处和近处的蛙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尽管月光柔和清辉冷峻,但白天的暑气还未消退,母亲显得燥热。母亲扯足一个秧把,一咚一咚地洗泥,并利用这洗秧的瞬间伸一伸酸痛的腰,缓一缓麻麻的背。随着“哗哗”的洗秧声,秧田里的浊水泛起一漾一漾的涟漪,月光在水田里荡起一片白花花的碎银。尽管舒展一下腰身是很舒服的,毕竟年岁大了,和年轻人同工同酬,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不服老是不行的。但母亲还是没有长时间地如此伸展,系好一个秧把后,紧接又进入下一个秧把的拉扯,她想早早地扯完这二十平方米的秧苗,早早地回家,平躺在竹床上,好好地舒展一下酸痛的腰,美美地睡一觉。
有了月亮真好,因为有了月光可以看见蚂蝗,在水面一扭一扭地向脚游来,母亲畏惧蚂蝗,滑滑的,让人恶心,它咬人不仅疼,还专找你有伤口的地方咬,有时一处伤口爬着三四条蚂蝗,将伤口越撕越大很难愈合。母亲不得不隔三岔五将自己的脚提出水面,趁着月光看自己的脚上有没有爬着蚂蝗。希望今夜的月亮越亮越好,它能让我的母亲看见自己的脚肚上有没有蚂蝗。
月光如水,母亲在扯完二十平方最后一个秧把时长舒了一口气,洗脚上岸时才发现一只蚂蝗吊在腿肚上。母亲轻轻地把它拍下:“你这畜生,贼精,还是被你吸了一肚子血。”母亲洗清秧马,拍拍衣衫,披着一身月光。
母亲一手提着秧马,一手捶着酸痛的后背,步履蹒跚地沿着弯曲的田垦向水井走去,她把水桶放在了水井边,她要带回去一担水,因为家里的水缸没水了。她来到水井旁,月亮掉在清澈的井里,井里的月亮好像比天上的月亮还圆,不少星星也掉进了井里,母亲停留了片刻,保持了星星和月亮在井里的片刻宁静,她才提起半桶水,站在井台的青石板上洗去脸上的泥巴和汗水,再一次冲洗腿脚,她感到一阵清凉,夏暑全消,被蚂蝗吸过血的地方经凉水冲洗,鲜血顺着脚肚往下流,据说蚂蝗口中有一种散血剂,经它咬过的地方,血在短时间内是很难凝固的,母亲感到的是劳累后的一身轻松,血,就让它去流吧。
母亲又一次打碎了井中的月亮,提起一桶水,月亮被提进了桶里,桶里的月亮晃荡晃荡着笑了,母亲也微笑了。母亲挑着两个月亮,提着秧马,打着赤脚,走在从水井回家的路上,月光下,母亲那酸痛的腰直不起来了。也许是一担水的重压,也许是长时间的扯秧弯腰所致。皓月当空,我希望月光越亮越好,因为我的母亲有眼疾,有了月光,夜晚走路她才不会摔跤。
回到家里,月光从门里进来,从窗户上进来,从瓦楞的亮瓦上射进来,有了月光真好,家里可以不用点灯。母亲将水倒进水缸。家里蚊子嗡嗡乱叫,母亲来到堂屋,点着了烟苞,那年月,乡村人是无钱买蚊香的,只有烧烟苞驱赶蚊子。烟苞其实就是用稻草扎成草鞭,上面掩盖谷壳麦穗之类,点燃后没有明火,只有浓烟,用以驱赶蚊虫,堂屋里浓烟滚滚,母亲便走出门外,门前晒过的稻草,还没有拢堆,母亲拿起扬叉,将稻草拢堆,然后拿条小凳,在月光下挽起了稻草把,因为那是明天煮饭的柴火,我知道母亲会将那堆稻草全部挽成草把才会去休息。
今夜,月光真好,我希望今夜的月亮高悬,永远不落,因为明天早晨五更它还可以照着我的母亲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