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房子是土改后的“胜利果实”,据说是一位破落地主的。全村人都叫它“新屋”。要说这“新屋”刚落成的时候,一定显赫过:高大的门楼画檐画脊,进门便是较为宽敞的香堂,穿香堂就是天井,正堂之上也是雕梁画栋,神龛两旁是四块木质格子浮雕,两边是前后两进厢房,虽说已是结满蛛网,但昔日的“雄风”依然可辩。
然而,“新屋”实在没有什么可“新”之处了。大门口和天井里铺的那些青石板被屋檐的雨水滴穿出大洞小洞;门前的青石门坊上长出长长的凤尾草;屋顶的瓦生出绿幽幽的苔;屋檐上的石灰线早已脱落得面目全非。由于饥荒为填饱肚子,做了不少偷梁换柱的事,楼台、柱子、鼓皮、格子等只剩下稀稀落落几根块,正堂之上的“担梁”也被偷下,中鼓的木板被土砖代替,不论是早先的青砖还是后换的土砖,砖与砖之间分离出大大小小的缝洞,白天射进太阳,夜晚漏出灯光,到处穿风透雨,“新屋”全旧了,老了。
但这破败的“新屋”可是我的乐园。这里有我出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也留下我歪歪扭扭学步的脚印;那高大的梁柱上有我量身高刻下的线儿;那宽阔的隔板上有我用石灰或木炭画的鸡啦、鱼啦、树的画儿;那正堂的地上有我用亮瓦片钉成的“老虎跳”的棋盘子。有时我还拿着镜子对着从墙缝射进来的阳光柱子使它折射打晃;我还经常搭着木梯掏那墙缝的雀蛋,有时还能抓到活蹦乱跳的麻雀。
“新屋”的另一半土改时分给了云泉叔,我们两家共门出入,共在一个天井里接水洗衣,共用正堂堆放柴草,两家关系谈不上和睦,可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口角,只是堆放柴草时,云泉叔家基本上都要占过线儿,天井接水时,他家在接我家就不能接,我家占先时也得让着他家。二姐看在眼里不服气,父亲也只叫忍一忍,母亲也常说让一让,因为云泉叔年轻强壮,父亲身患一种“黄瓜肿”的毛病,整天只能气喘吁吁的不能干活;云泉婶村里人都叫她“老北风”,从哪方面我家都斗不过。由于忍让避免了许多的是非,保持着“新屋”的宁静。
父亲病逝后不久,云泉婶说是怕父亲这病痨鬼,夜夜做噩梦,要拆走“新屋”的另一半重新盖房。我家父亲活着时就不能劳动,外加治病就欠下了不少外债,根本拿不出钱来盖房,这样云泉叔就不能拆走另一半。云泉叔便将正堂一隔两半,做了隔墙,抬高了他那半边的地基,又修补了他那边的后沟,由于后檐出水的涵洞不通,遇雨便有水穿墙而过经正堂流入天井。云泉叔这一修改,保证了他们那半边不进水,可损了我们这边,涵洞又没法修,雨水自然从后墙全部流进了我们这边,我家正房的后半也进水,经常不干。正房的前半,天上是角沟,本来就遇雨而漏,即便是盛夏,家里墙壁的青石上也长着苍苔,每到霉雨季节,家里从前房到后房之间总垫着一排青砖作踏脚石。
云泉叔修了堂屋又在香堂里围起了小院。他家改从侧门出入,云泉婶又将两头猪圈在小院里,猪和我们共门进出。每天猪在圈里拉屎拉尿,又没有及时清扫,臭气熏天,有时猪还过来串门。母亲忍气吞声,但二姐性情刚烈,在一次猪串过来时,拿起棍棒狠命打猪,那猪被打得“嗷嗷”叫跑向它的小院。猪的叫声惊动了云泉婶那“老北风”。
“哎哟,猪是畜牲,难道人也是畜牲吗?也不该这样欺负人嘛。”老北风打开他家通往猪圈的门,双手叉腰,凶神恶煞地叫骂着。
“她婶子,小孩不懂事,请你带过,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再说你家的猪也没圈好,经常过来,小孩是想赶它走。”母亲从房里出来赔着小心。
“赶?是这个赶法?说话也不长眼,老少一个样。”老北风挥舞着指头,“做过了,会死儿死老公的。”老北风盛气凌人,不得理也不让人。
母亲呛得哑口无言,老泪从两边眼角艰难地流了出来,顺手给了二姐一巴掌:“你这小天收的,尽惹祸。”拖着二姐冲进房里,二姐大哭。
几个哥哥的夭折,父亲的早逝,本来使母亲觉得命苦,老北风偏揭别人的痛处骂,在你流着血的伤口上再加把盐,足见老北风心地不善。母亲和二姐的哭声激起我满腔怒火,壮烈着我的英雄气概,我鼓足勇气叫喊着:“老北风,我一定要药死你的猪。”
“小杂种,明日炮子儿穿心的,‘老北风’也是你叫的?”说着便要过来打人。
母亲急忙从房里赶出来,将我拖进房,闩上房门。
“婊子落的,胎水未干,就知道骂老娘,老娘两巴掌掌翻小杂种的嘴。”老北风在香堂叫骂着,见半天无人搭腔,也就骂骂咧咧地回那边去了。
这场风波又以我们的躲避而平息下来。
有天正吃午饭,老北风又站在她的小猪圈里对着我家的房门骂开了:“是哪个小杂种把我的猪药病了。”
面对老北风的叫骂,母亲和二姐都知道是冲着我骂的,母亲只是问我在她家的猪槽里下过药没有。其实上次我只是在气头上说说而已,过后把要药死她猪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又哪来药放她的猪槽呢?
“哪个杂种干的?站出来呀!”老北风还站在那里叫骂。
母亲冲出房门,随手将碗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稀饭洒了一地:“老北风,你积不积德呀,欺负孤儿寡母的,不如猪狗。”母亲积压在心中的怒火在碰溅,足见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母亲豁出去了,说着就要冲过去与老北风拼命。
别看老北风厉害,可在这拼命的人面前她畏缩了,胆怯了,她从她的猪圈退到了她那边的门口,只是站在那里叫骂:“偷人养汉子的,今天敢撒泼了,是哪个野男人护着你了。”
母亲气得嘴唇发青,拼着命要冲过去和老北风打架,我和二姐拼着命将母亲推向房里,在这不顾一切的推拉中,二姐的衣服也被撕破了。
就在这天傍晚,母亲到父亲的坟地号啕大哭,我和二姐赶到的时候,母亲扒在父亲的坟背上哭成了泪人,那哭声凄怜悲壮,那哭声哀忧愤怒,随着母亲那幽怨的哭声,二姐也哭泣起来。
夜,又是秋令时节的夜,将那阴沉沉的幕雾降下来,村庄里闪烁着若明若暗的灯火。
母亲的哭声慢慢低下来,最后只有抽泣了,我和二姐才扶起母亲。村庄里传来了叫魂声:
“家贵哎,回呀,过路神灵送你回呀;”
“家贵哎,回呀,山神,水神,土地神送你回呀;”
“家贵哎,回呀……”
听见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魂声,母亲腾出手来将我和二姐护在她身边,向那闪着若明若暗灯光的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