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仁一辈子冇入过学堂,只是在纸牌上才认识“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之类几个字。他个子不高,下身特短,满脸皱褶、面色黧黑,但精神十足。干起农活来得心应手,样样呱呱叫,别的道理讲不出,但只要讲农活便处于一种激动状态,而且手舞足蹈,唾沫飞溅。
可他偏偏有个不喜欢农活的儿子路生,整天穿着劣等西装,系着一条血红的领带,富仁见着就不顺眼:“娘的,我冇得裤带系,他把裤带挂在脖子里。”为农活父子俩经常结怨。前天父子俩就在芝麻地里接火了。割过的芝麻地要翻,整好后再播小麦。富仁右手扶犁左手持鞭,要教儿子学耕地,言传身教,边示范边讲说,“怎样套牛,‘羊角’要架在牛肩上,下边的‘护羊绳’要系活套,翻地时要一垄压一垄,不能犁花了,拐角时要拉起犁头。”尽管富仁讲得唾沫横飞,可儿子路生就是一副一切无所谓、心不在焉的样子。犁了一圈后,富仁将牛鞭和铁铧犁交给儿子路生,而且特别虔诚,像传给儿子一件无价之宝一样。儿子十分不情愿地接过牛鞭,犁还没扶稳,便扬鞭一声啸响,紧接“啪”的一声重鞭落在牛身上,那对齿的小公牛受到刺激拼命往前冲,犁拉飞了,人拉倒了。富仁冲上去抓住牛绳骂开了:“娘的,好吃懒做的杂种,你……你……你,不是我的儿。”
路生本就不想学耕地,这一摔膀子屁股都摔痛了,心里窝了不少火。眼下又挨骂,气不打一处来,爬起来冲着富仁:“就你有本事,有能耐,一辈子跟个牛屁股。我不是你的儿,快说清楚我是谁的儿?”
一句话噎得富仁无话说。
路生气势汹汹,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儿,谁愿意做你的儿,会倒八辈子霉!”
“娘的,反了,反了!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富仁丢下铁铧犁挥鞭赶来。路生见架势不好,拔腿就跑,富仁紧追不放,赶过两块芝麻地,终因年岁和短腿的关系,距离越拉越远,最后只有骂骂咧咧地回身犁地去了。
路生见他的父亲没追,便坐在地头上喘气。他今年十八岁,正是不安份的年龄,早年母亲去世,父子俩承包了村里几亩地和水田靠天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根本无钱让路生有所风光。好在富仁是地道的庄户人,平时的农活都一人干了,很少要路生下地,只是农活忙不过来时才要他出来帮帮忙。路生闲得无聊便想入非非,他的观念和富仁不一样,不愿死守几亩地过日子,一心想进城做生意。虽说无本钱无手艺,不知进城干什么好,不论怎样出去闯荡一下也好。富仁却要做牢靠事死活不让他走,因而父子俩经常较劲顶牛。
秋收本是一个农忙的季节,满畈的稻谷要收回打场,满岭的地要翻整冬播。地还没整完,又要趁着秋阳收稻,富仁父子俩又扛着枪担、镰刀来到稻田忙收割了。还是富仁手把手地教儿子路生捆谷:稻草要应怎样铺在地上,然后怎样将稻子一抱一抱堆放在中间,草要子怎样缠绕过来,怎样打结、怎样系“背扣”,怎样用枪担斜“杀”,要避开“背扣”,以免弄散,最后怎样起肩……
路生这次倒也听话,在富仁的监督下通过考核。富仁便带笑容:“对啦!对啦!”那“啦”字带有“哎”音。
路生将一担稻草头送往禾场转回来后,摸着压痛的左肩对富仁说:“我真想不开,你死守着这几斗薄田不说,还要我和你一样,为么事?”
“庄户人,不种田,吃你爷的什么?”富仁理直气壮。
“一斗田能出多少谷?值多少钱?你从春忙到秋,翘着屁股干一年,只能填饱肚子。”
富仁瞪着一双兔儿卵似的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像不认识儿子一样。也许是他一辈子只能体味到的事被儿子说明了。“那你说么办?”
“要是农闲让我进城,也许一个月就能赚三百五百的,够你干一年。”
“好……好,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碰个鼻青脸肿你是不服输的,等秋收忙过了,你就进城,我倒要看你能赚多少钱。”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天父子俩有史以来第一次配合默契地收完一块田。秋阳下山时,村庄里腾起了一层雾气,路生挑着最后一担稻草头送往禾场,富仁空手跟在后头望着儿子的背影,他又多了一层心思:儿子进城能赚到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