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乡村的孩子最幸福,不用背负父母望子成龙的希望,是童年便过着童年。”这话对,我就常常怀念我的童年。
我在乡村里度过了少年时期,那时我割草放牛、砍柴捡粪、打鱼摸虾、摘菱角、采莲蓬、捉迷藏、过家家、漫山遍野扯葫葱、做米粑,每顿粗茶淡饭吃得肚儿圆,一觉之后便是大天光,该说便说,该笑便笑,一切无忧无虑。
老大不小进了城,生活的圈子变了。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一切像有个规律,几点起床不变,不像以前懒觉想睡便睡;几点上班不变,到时不到岗便危及薪水,不像以前早一点晚一点可随心所欲。人要工作,要生存,必须适应环境而多作努力。工作上想做得有声有色,从此出人头地,于是处处兢兢业业,时时认认真真、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也能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没有创见,该说的没能说,想做的不敢做,如覆薄冰,每天上班就像演戏,必须早早地进入角色,台词、动作、套路,自己必须十分小心地设计,才不出差错。人际关系上,想做一个好人,力争反对自己的人少一点,于是处处看重别人,略贬自己,遇事多栽花少栽刺,逢人多说好听话,礼多人不怪嘛。搞得自己黏黏糊糊,没有主见,也乏正义。生活上尽量刻薄自己,信奉勤俭持家的民族节风。人来客往,赶情送礼,必须支撑门面,新社会家庭现代化什么的,别人有自己也想有,本来收入就不高,入不敷出,举家过日子容易么?晚上经常辗转反侧,神经突跳、头晕目眩、思绪纷乱,失眠人的夜是个黑幽幽的陷阱。
“你呀,太累了。”有时妻这样说我。
也许我真的活得太累了,为实现一个小小的承诺,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为获得一点小小的成功,我竭尽全力,奋力拼搏;为一次无关紧要的小挫折,我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同的欲望萤火虫般明明灭灭地昭示我,我像飞蛾,为捕捉到每一个燃烧的亮点,义无反顾地付出代价。
一位友人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告诫我:待人接物要“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彼此疏而不淡,竭诚相待;志向要“宁静而致远”,虚名蝇利的得失无喜无忧,高雅飘逸;个人品格要“寒不减色,暖不增华”,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意……像你现在这样不停地追逐、旋转,终不是人生之计。
我自己也深感这样生存不是办法,但友人所说的境界怕是难于做到,我决心一试。我尽量用理智战胜感情。亲戚朋友、婚丧嫁娶,利益争执、友谊得失,还有名目繁多的比赛和各种各样的荣誉全不闻不问不管,也不喜不怒,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求得一个好心境,希望有一个轻松的白天。
真还灵验,我能入睡了,有了鼾声,同时也有了梦。但我的梦境大都不美:我梦见自己是凉台上孤零地开着的一朵小花,主人又长期不在,小花正在慢慢枯萎;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离群的小鸡,正受暴风雨的袭击,小鸡不停地逃离,周围一片水汪汪,就是找不到避风雨的地方;我还梦见自己刚从海洋的巨浪中爬上一个小岛,满身水淋淋,拼命喊救,但总不见过往的船只……孤独的梦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不断消失,最后只剩下空空的躯壳。有的人说梦境都与现实相反,梦好则坏,梦坏则好,这不对,是那些圆梦的先民们编出来糊弄人的。其实,梦境是心境的映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身压抑所造成的深层次的痛苦,白天得不到渲泄,梦境便只有惨淡。
我想,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超脱是一种表象,超脱永远摆脱不了灵魂的空虚和精神无所寄托,某种意义上讲是逃离。就像自尊与自卑一样,首先有了自卑才有自尊,用自尊来掩盖自卑,完全是自欺。历史上有些世外高人隐士,高官厚禄不要,偏偏隐居山林的原因正是他们自己曾经有过仕途艰险,才急流之中早早退身作高人的。就是那些四大皆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他们的身后谁没有一段辛酸的人生故事!超脱可以界定人生,但终究品尝不到人生的真正滋味。
人生苦短,已经过去的日子也是辛苦大于甘甜,人不就像蚕一样吐出丝来束缚自己?蚕还能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人连走入自我都不能么?生活多彩而复杂,何必用超然的态度躲避人生的酸甜苦辣呢!有高兴的事,就结结实实地笑,有悲伤的事,便痛痛快快地哭,像花一样到了自己盛开的季节就蓬蓬勃勃地开,哪怕满身疮痍。人应该立足于自己的土地像模像样地生活,因为神仙只有神仙做,没有凡人做神仙。
思想开了窃,心情也舒畅了,我又回到了童年的我。该追求的追求,该参与的参与,该享受的享受,该风光的风光,该苦恼的苦恼,坦率而真诚,充实而酣畅。假如若干年后,我回头再看自己的人生,一定没有愧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