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生活结束了。父亲、母亲都催我返校,只有三奶依依不舍地说:“这就走,不能再待一两天?”那苍凉的神情,那乞求的语调,真使我不忍离去。
我背着行李,登上村前的山垴回头望去,我看见了我的三奶,她靠着门壁,手搭凉棚朝着我离去的方向眺望。三奶老眼昏花,我与她隔这么远的空间,她是绝对看不见我的,可她还在举目眺望,足见她不舍我离去啊,三奶,最疼爱我的人!
我转身迎着灿烂的朝阳走去,三奶的形象与她一件件往事竟活脱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从来没有这样鲜明过。三奶是中国农村老奶奶的典型,慈眉善目的,那皱纹层叠的脸上常浮知足常乐的微笑,但也有一份难以掩饰的孤寂和凄清。
我不知道三奶姓什么,也没听她说过娘家的事,只知道她不到四岁便被人送到河东一家做了“望儿媳”。不久阿公(实际上是养父)谢世,她便和那位成了寡妇的养母过着清苦的生活。一年冬天,养母病重卧床不起,还是邻居来家,才知道三奶的养母早已死去,三奶却不知道和这死去的人一起睡了多少个夜晚,这段故事,三奶是不愿对别人说起的,她怕人羞她不知死活。
大约六、七岁时,就被高祖母领来做“童养媳”。上世纪初,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做“童养媳”是不足为怪的,而且非常盛行,这是娶不起媳妇的穷人家所用的一种变通办法。
三奶十四、五岁就和三爹成亲,三爹早死,我从未见过。三奶一辈子生育五男二女,大部分都未养大,最后成人的只有一个堂叔和一个姑子。堂叔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被拉去当壮丁,一去不返,婶婶改嫁,三奶的眼睛是在那时哭坏的。姑子下嫁陈家,往往只有逢年过节才来看望三奶,三奶便长年累月一个人守着祖屋南侧的空房。她和我家共用大厅,自己的厨房特大,挨角搭一个没烟囱的平头灶,满屋都熏得灰黑,几十年都烧着可以养活一班士兵的大铁锅。她一个人住着这么多的房子,怎么看也是冷清的,然而她既不肯到陈家姑子那里去住,也不愿与我家联合。她常对我说:“三奶命苦,注定要一个人过活的”。母亲见三奶过于孤独,从小便要我晚上和三奶一起睡,做个伴,搭个话。
三奶被高祖母领回后,不曾离开过一天。下半辈子似乎早就认命。在农业社里,她不愿进五保,每天出工下地,挣得五、六个工分,养活自己。分田到户后,三奶才没有要那么多的责任田地,只要了一块就近肥沃点的地做了菜园。从此,她便没有再下地,只是守着菜园。然而,三奶的生活并不清闲,她在后院养着成群的鸡,还有肥猪,加上自己种菜,不得空闲。一年四季,青菜不断,基本上自给自足,从不要我家补贴什么。每当吃饭,我端起饭碗,还经常跑进三奶的厨房要菜吃。每样青菜,三奶总是用清水煮过,再拌点猪油,味道特别鲜美。三奶总是乐呵呵地叫我多吃。逢年过节时,老人家还特意要将那肥壮的鸡腿留给我。
我特别高兴帮三奶干活,打猪草、喂鸡什么都干。乡下人卧房里放着一个无盖的大便桶,过一两天才抬出去浇肥,三奶总是等着我帮她抬向菜园,陪她浇水。三奶的菜园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更为其乐无穷。菜园的四周长满密密麻麻的木槿,那是三奶亲手栽培,用来防猪牛践害的。鸡却能从缝隙里钻进去,啄啄菜叶。三奶便从野外挖来许许多多的牵牛花和刺藤,移栽在四周,那茂盛的藤萝,密实布遍,每到阳春三月,牵牛花便盛开,清香扑鼻;远远望去,若如一片淡淡的霞云,使得一些爱俏的花姑娘纷纷前来摘采。三奶也不说什么,她认为打扮是女人的天份,但她又反对搽胭脂水粉之类花钱的东西。沟边相间栽着金针和向日葵,盛开时也金黄一片,招蜂引蝶。中间便是一垄垄碧绿的菜畦,若是盛夏远远望见这里,会使人感到夏暑全消。下首是两棵枣树,五棵甘桔,一株胡桃,也是三奶亲手栽培,年年夏秋却也果实累累。
三奶从不与人拌嘴,谁家的猪牛偶尔践害,谁家的娃儿偷摘了她的胡桃什么的,她也只轻轻嗔骂两声:“是哪个短寿的,摘了我的毛桃,踩坏了我的菜。”她常说:“乡里乡亲的,将高就低没有过不去的事,何必钉是钉,铆是铆那么认真呢?”
我在镇上读中学时是住读,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三奶常将我爱吃的菜放在星期日煮,让我多吃。我每次放学回家,总能看见三奶坐在厨房门口,夏日便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严冬就提着火缸,凝视着打谷场上玩耍的孩子,那孤寂幽渺的神情,似乎正跌入深沉的回忆。我常要呼喊两三声,才能把她拉回现实。
三奶最反对我夜里点灯看书,她认为白天念过的书,晚上不必再念。乡下人白天下地,天一黑就早早上床睡觉,点灯是不守富贵的行为,是败家的根本。她也反对女孩子读书,她常说:“女儿一枝花,灶前灶后铲锅粑,读么事书哟。”直到我现在已经读大学了,她还没有放弃她的观念,昨天晚上她还在不停唠叨。
“别读书了,回来吧,你是最有孝心的,像你阿姐一样,就近嫁个人,也好常来看望三奶。”
“不好,”我红着脸说,“我不嫁人。”
“尽说傻话,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道理?”三奶认真地说着,“早生娃儿早享福嘛。”
想起我的阿姐,我才真不想嫁人,她仅比我大两岁,已经老气横秋,我念初三时,她就做了新嫁娘,两颊鲜嫩红润像朵山茶花。一转眼便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也不计划生育,如今肚子又沉甸甸的,第三个娃快要出世了,生孩子真像过猪仔一样,少女的娇秀灵气早已丧失殆尽。吆喝娃儿时,嗓门又粗又大,就像加工厂里的破碎机,整天为吃穿忙碌。像那样我宁可一辈子独身不嫁人。对此,我没有办法遂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心意,又没有一个变通的办法,我永远负疚于心。
我将远离三奶而去,却永远带着一块思念三奶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