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误农时,生产队里的群众会都在晚上召开。
那晚的群众会上,石秘书长要求我们生产队要搞三十亩试验地。就是割完小麦种小麦,他说:“既然有早稻和晚稻,我们能不能搞出早麦和晚麦。若能成功,全国叫响!”
石秘书长是区里的秘书长,他叫石怀玉,“普及大寨县”的口号提出后他常年在我们大队蹲点,而且挂点我们生产队。那时他五十来岁,高高的身材很壮实,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像啤酒瓶底,走起路来忙匆匆的,虽说他没当过兵,但给人的感觉有军人的作风。他作出指示后会场上鸦雀无声。
“冬播播小麦,是立冬之后,夏收是从芒种开始的,芒种后种小麦,先人没有搞过,能成吗?”只有老贫协提出了质疑。
石秘书长见有人质疑,马上加重了语气说:“先人没搞过难道我们后人就不能搞吗?这完全是守旧思想,是与学大寨格格不入的!”
老贫协不敢吱声了,回想着这几年石怀玉同志挂点我们生产队,确实是我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的福音,可以根据他的指示抓阶级斗争、抓农田基本建设、抓农活安排、抓“三提五统”,总之,我可以不操心地当队长。他还有农民的朴实,比如在他路过的田垦有牛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双手将牛粪捧进水田。然后就着田水洗洗手走人。他还指示我们生产队搞一些科学种田,例如,开春为了不插“五一”田,他指示我们将稀塘泥挑到禾场用薄膜提前育趸秧;棉花播种时,他指示用土杂肥加尿素做“营养钵”保证花苗茁壮;“双抢”时他为生产队引进晚稻新品种“矮脚南得”;晚稻杀虫时,他指示在田畈安装若干高炽灯,灯下摆放装有半缸水的大缸,夜晚灯一亮,“稻飞虱”都来戏光后掉进水里,减少了生产队的农药支出。他还要求在割完晚稻后的田里栽油菜,第二年春天收割油菜后正好可以播早稻的“油稻稻”耕作法,让生产队里四季无闲田……这些大都是上级的要求,但我们生产队是在他的督办下实施的。想到这些我就说“既然石秘书长说了,那就试吧”。中国的农民真好领导,上边怎么说就怎么做。
第二天便开始着手三十亩试验地的选点,我们生产队尽管根据当时的“山到尖,湖到边”的要求也只有一百三十亩耕地和大约两百亩水田。安排三十亩作试验地也相当于四分之一的耕地。既是“试验地”就得选土质好的,肥沃的,过去的惯例像这类的耕地在这种季节是用来栽种棉花的,土质不好的薄地一般用来栽红苕。在生产队的生产计划上就只能少种棉花。棉花和小麦有一段时间的套种,小麦吐穗时,在麦林里种棉花,割小麦的时候,棉花苗已经长得三五寸高了。为了“试验地”,不得不将长高的棉花苗犁掉。
经过精耕细作,三十亩地都翻整就绪,石秘书长通过关系,购买了小麦优良品种“丰收一号”,土地一垄一垄都整好了,全生产队的男女社员都集在一起,谁都不知该怎么播,候着。
“麦见阎王,菜见天,荞麦盖半边,麦沟打深点。”老贫协多嘴了。
石秘书长穿着塑料凉鞋,飘飘的酱色尼龙裤,头戴一顶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漆红大字的草帽来了。听见老贫协的话,他说:“不懂科学了是不,你说的那是老一套,是在冬播管用。现在是什么季节?是盛夏,还见什么阎王,只能盖半边。”石秘书长说着,用手比划着“这么深、这么深”。
我也觉得石秘书长说的话有道理,同样的植物在冬天和夏天的种植方式应该是不一样的。于是大家根据石秘书长的比划标准开始操作。一天的功夫,将三十亩小麦播种完。谁知老天不作美,十来天不下雨,盛夏的骄阳将三十亩试验地的表皮土晒得焦焦的。麦子不见水不发芽,却引来了成群的乌鸦、麻雀在试验地里寻食。石秘书长站在试验地边,骄阳晒得他汗水往下淌,心急如焚,最后说:“浇水。”
盛夏里水浇地,男女老少一百多号人,水桶、粪桶,多少人包一亩地,大家汗往下滴,水往下漏。经过三四天的努力,麦芽出土了。那几天石秘书长就住在我们村,一早一晚他那酱色的尼龙裤飘到这块地又飘到那块地。好在几天后一次透湿的阵头雨,才使大家转去栽红苕。盛夏气温高,加上尿素和底肥,还有土地本来就肥沃,麦苗一天就冲出一节,那长势实在是好,青青的、盈盈的,让人感觉到“营养过剩”。石秘书长一天一天去试验地里转悠,他心里美滋滋的,仿佛看见了将要收割的金灿灿的二季麦,无不自豪地说:“中国农民,几千年不懂科学,就不知道种二季麦,可悲!”季节渐渐到了立秋,麦苗就像老人怕寒一样。叶片就不那么舒展了。日子一天挨一天地过去,到了有霜的日子,麦苗大部分也含苞了,但就像衰草一样有些变碣。立冬过后正是冬播时令,那些含苞的麦杆,虽说没有枯萎,那苞就是吐不出穗来。这期间,石秘书长天天来试验地,他的情绪就像这二季麦一样无精打采。下雪了,霜冻了,一夜北风像镰刀,将那冻透了的二季麦杆齐土吹断了,再播,迟了。三十亩试验地,误两季,一季棉花,一季小麦。
年终的群众会上,石怀玉秘书长说:“今年小麦减产,是全国性的。”会场还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