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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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同桌

我读中学是在镇上中学住读的,那正是“文革”期间“复课闹革命”的第二年。分座位时,老师安排和我同桌的是位女生。那时,我们都是十五六岁,正是害羞自尊得要命的年龄,在座位上我不敢动弹,而且目不斜视,她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第一篇作文评讲课时,老师把我写的作文在班上作范文朗读,并说我的作文写得好:开门见山,主题鲜明!那以后她才对我有所接触。从老师的点名中我知道她叫余兰,但我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选班长时,她却第一个举手选我。我才侧眼看她,她端坐在我的身边,脸颊丰润,像黎明时分的天幕,脖子长而优雅,有一种天生的高贵气质。她也正侧脸来看我,我立刻调开眼睛。我不喜欢拼命打扮自己的女孩子,讨厌她们身上浓郁的女人气,我喜欢女孩子像男孩子一样洒脱、随便,有点儿脏,有点不修边幅,有点指点江山的丈夫气,虽说她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孩子,但我不讨厌她。

放学时,她扯了一下我的衣服,轻声说:“先别走。”我不敢望她,不知道她找我干什么,我不安地等待着,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她才说:“同桌这么长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就叫余兰吗?”我低头回答。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旁若无人!”她好像有点生气了。后来她说这么长的时间,才发现我第一次看她,她正准备对我笑一笑,可我又那么惊慌地闪开眼睛,她又说小时候因为受人冷遇,总不敢对人表示友好,这次对我是例外,我笨拙得说不出来话来。

国庆节到了,学校要求各班举行国庆节联欢会,我们的教室布置得五彩缤纷,不少同学唱出了:“临行喝妈一碗酒”、“八年前,风雪夜”……轮到余兰时,她却唱起了《远飞的大雁》,那是一首民歌。虽然歌词写的是思念毛主席的牧民,但曲调别有一种忧伤和失落,像一个人遥望着那么模糊又那么美好的地方却走不到那儿,也不知该怎么走。曲调带有一种哀怨,听了使人心潮起伏,那是一支有别于“样板戏”的好歌,加上余兰嗓子清亮,歌唱得娓娓动听,曲罢全班同学长时间鼓掌。

学校的学习生活还算紧张,前几年学生停课闹革命去了,而今又“复课闹革命”了。除了白天正常的课程外,晚上还有两小时的晚自习,余兰家住镇上,每天晚上也照常来校上晚自习。一天晚上,她的作业做得很晚,她说一个人回家怕,要我送她,路上她告诉我,由于文化大革命血统论的缘故,使她失去了许多、许多,原来她爷爷是大上海的一个银行买办。父亲年轻时放弃了家庭优裕的生活北上参加了革命,革命胜利后,到镇上当了镇长。五年前她才知道她父亲当年就叛变了革命,抓去关了五年没消息,她母亲原是镇小学的校长,因父亲的原因,被撤了职,现是学校教工食堂的炊事员。返校的路上我萌发了要去她家看看的念头。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向余兰家走去,我想象她家的四壁一定很凄凉。她家住在一栋两层的红砖楼里,远远望见窗台上有一个破木箱,里面种满紫罗兰,紫色的小花开得茂盛,她站在楼梯口微笑着等我上去。那微笑像干干净净的太阳,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友好热情令人喜欢的笑。

她向她的母亲介绍,说我是她的同学,她的母亲很文静,据说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救亡时逃奔延安,部队里与余兰的父亲认识。她母亲微笑着要余兰招呼我,我走进她的房间,屋里充满了阳光,她的小床罩着白床罩,床罩旧而干净,绣着粉红的小花,线有点开了。床头有口木箱,箱面铺着红格子布,上面放了一盆清水,养着可能是在窗外采摘的紫罗兰。再上面的墙上有一嵌着黑框的照片,照片是一个酷似她的小伙子,微笑着看着远方,他穿着一身旧军装,胳膊上套着红卫兵袖章,她看我盯着照片就告诉我:“这是我的哥哥,他从水塔上跳下去死了。”

我坐在椅子上,想象着她的哥哥从水塔上跳下去的可怕情景,她也顺势坐在旁边的桌上,那是一张很大很气派的写字台,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几次抄家只有它没有受到损害。她接着前面的话说:“有哥哥多好,我哥哥跳下去的时候没死,有人把他抬到医院,他自己把氧气拔掉就死了。”

接着她轻轻地唱起来:“五月的鲜花开满了原野,鲜花掩盖着烈士的鲜血。”那是她母亲参加革命时唱的歌,这曲调,有点悲壮,有点忧伤,有点明朗,有点凄凉。她的声音细而纯正,有一种敞开心灵的动人,她说她早就有一个幻想,做一个解放军歌手,像王芳歌唱王成那样歌唱,不过这幻想破旧得不敢认识。

她的歌声在小室里徜徉,遗像上的哥哥微笑的眼睛越过我们,看着遥远的地方,穿越陈旧褪色的屋顶,远处是蓝而一望无际的天空,鸟儿在那里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完完全全地舒开翅膀,世上什么也比不上有个漂亮的女孩为你唱着她喜爱的歌,说不出的又悲又喜挤满了窄窄的心房,我们的灵魂从身体里走出来拥抱。

几年的中学生活结束时,学校锣鼓喧天地动员上山下乡,我们来自乡村的同学自然回乡。余兰告诉我她要去插队,按当时的政策她是可以留城的。她是狠着心走的,她说:“每个人都应该走自己的路,我不愿过那种不能哭也不能笑的生活。”她说通了母亲,领了安置费,买好了东西,打好了包。走的那天,天下着冰凉的小雨,很难相信那竟是春雨,她走后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哥哥的骨灰了,她的母亲没有哭,最后只说了一句:“十八岁就是大人了,兰儿。”

她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她也没有哭,微笑着,但那笑容有点牵强。这是我们第一次像大人一样紧紧地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