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法之争
在我们心目中,欧洲古典音乐最发达的国家应该是英国、奥地利、德国、意大利以及法国。当然,这些国家在不同时期的表现不同。譬如英国,十八世纪之前还是一个音乐强国,出现了帕赛尔这样的大师级音乐家,但从那以后直至二十世纪(这可是古典音乐高度繁荣的时期),英国将一切荣誉拱手让给其他国家,形成一个莫名其妙的“空白期”。德国也不是一开始就很优秀,十八世纪之前的音乐还懵懂可笑,自十八世纪开始发力,一发而不可收,成为最强盛的音乐大国之一。至于意大利与法国,他们既有悠久的传统文化,也具备优良的艺术基因,是欧洲文化的源头,有值得自豪的文化传承,乃名符其实的艺术之邦。
在意大利,威尼斯、博洛尼亚、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比萨、米兰等城市无不蕴含着浓厚的文化气息,飘散着艺术的醇香。这里的建筑庄重华贵、富丽堂皇,令人叹为观止,值得研究与回味。我曾去过传说中的罗马废墟,猫着腰在迷宫似的巷道里穿梭。在一片残垣断壁前,我面对一根光秃秃的罗马柱凝思,不明白为什么距今二千一百多年的这根柱子就有四、五层楼高,而这仅仅只是这座早已倒塌的大楼一楼大厅的高度。后来见得多了,才见怪不怪,因为这样的大楼或教堂在意大利各地随处可见。除了高度与空间的不凡,罗马的其他建筑元素,如布局、比例、线条以及内饰,都令人赞叹!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你在这样一座古老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演奏音乐,感受到厚实的音质、高贵的音色,想不绅士都不行!还有一件事情至今不得其解:我多次在罗马的天空下听见一种飘忽的铜管乐的声音——尤其是黄昏时分,忽近忽远,时断时续。虽听不分明旋律,但置身于古老的建筑之下,这种声音能够给人带来莫名的快感!我知道很多前辈作曲家都曾迷恋意大利,写过很多对于意大利的回忆的描述性作品。这些作品中,就有我常常在黄昏时听到的铜管乐的声音,如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随想曲》开头部分。但愿那是勃拉姆斯或柴可夫斯基的“幽灵”在合奏名曲,而我做了一回幸运的听众!
意大利虽然与法国比邻,但从罗马到巴黎需翻越阿尔卑斯山才能够到达。在我看来,巴黎最值得光顾的地方既不是风情万种的拉丁区,也不是泛滥着色情文化的红磨坊,更不是时尚前卫的服饰卖场,而是各类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歌剧院等文化场所。对于自身的历史文化,法国人不惜代价倾情保护(欧洲人大抵都有这个“毛病”)。不仅是高大的屋宇广厦,就连一门一窗以及附属的拉环搭扣,也尽量保持最初的形态,让人于细节之处感受到精致与品位。因此,无论卢浮宫、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还是奥赛美术馆、巴黎歌剧院,任何一处都值得我们花费时间与精力细细欣赏。金钱并不那么重要,因为有些场馆在特定的时间根本不需要购买门票。所以去巴黎旅行,如果偏离了文化的线路,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可惜,简直可以用“可怜”来形容。
在文化艺术上,意大利与法国各具特点,孰优孰劣,历史上一直不乏争论。研究一下各派的观点,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欧洲的文化颇有裨益。
历史上最著名的意、法之争发生在十八世纪中期,即所谓“丑角戏之战”。值得说明的是,这场争论并不在意大利人与法国人之间展开,而是法国人感受到意大利文化(尤其是意大利歌剧)的压力,由内向外的一次文化觉醒。在这场“内讧”中,“法国派”和“意大利派”各自祭出了超强的阵容: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以及他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她不仅以美貌著称,还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艺术保护人)以法国派自居,支持本土的吕利和拉莫的艺术,而皇后玛丽·雷姗斯卡(原波兰公主)则持相反意见,明确表示赞同意大利派。当这两个派别在同一个剧院里观看歌剧时,法国音乐的支持者们聚集在国王的包厢旁,意大利音乐的支持者围在皇后的包厢周围。从“国王的一角”到“皇后的一角”,人们或挖苦嘲笑或高声辱骂,明枪暗箭不停地相互交锋。巴黎的文艺界大腕们也不甘寂寞,纷纷扯起旗号加入进来。德霍尔巴赫、卢梭支持意大利派,拉莫、佛莱隆、劳齐耶神父站在法国派这一边。现在看来,意大利派稍稍占据优势,因为他们的领袖人物卢梭为此撰写了《论法国音乐的一封信》,从理论的高度将法国派骂得一文不值。这篇文章激怒了“法国派”人士,他们聚在一起焚烧了卢梭的人像。
虽然卢梭的《论法国音乐的一封信》言辞稍显偏激,厚此薄彼,甚至有崇洋媚外之嫌,但是他通过对法国与意大利音乐的研究与比较,提出大量有见地的观点,甚至预言了一百年后法国的印象派音乐。在此我们提供他的一些观点,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我认为我们的语言既不适宜做诗,也不宜配乐。在我看来,法兰西语言是一种属于哲学家和圣者的语言。”他认为法国语言缺少旋律,即便采用呆板的对位、累赘的复调,和声还是贫乏无味的。譬如吕利在《阿尔密德》中最激动人心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一个富有表现力的转调,因而他认为只有采取“完全终止”的办法才能表现出最强烈的感情。
卢梭认为法国人没有严格的节奏(这点确与德国音乐不太一样),他们喜欢时刻变换节奏。而意大利音乐中即便是最慢的乐章,也能令人感受到精准的节拍。对于力度,法国人只懂得强和弱,对其他一些字眼,比如柔和(dolce)、活泼(risoluto)、雅致(con gusto)、持续(sostenuto)、兴奋(con brio)、强而不及(rinforzando)、生气勃勃(spiritoso)等的领悟和运用都不够,而意大利人在转调手法上勇于创新,使音乐增添了活力。法国人推崇的是“富有条理的、刻板的、没有才气没有创新的音乐,这在巴黎被称为‘纸上音乐’,实际上充其量只能用于写作而不是在表演上”。
仅仅根据上面这些言论你很可能得出结论,认为卢梭乃不谙音乐的人士,只不过是在纸上谈兵、信口雌黄。事实恰恰相反,卢梭不仅是大作家和理论家,也是出色的音乐家,据说简谱就是他发明的。他还是一个颇有成就的作曲家,尽管有人对此颇有微辞。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是,为了证明意大利派的实力,他创作了歌剧《乡村卜者》,1752年在巴黎皇家歌剧院上演,获得满堂喝彩。
乔治·桑的法式沙龙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时期的法国涌现出许多杰出艺术家。其中作家有雨果、大仲马、福楼拜、莫泊桑、安格尔、大卫·德·安热、缪塞、巴尔扎克、圣伯夫、马塞利娜·德博尔德—瓦尔莫勒、泰奥菲勒·戈蒂埃、阿方斯·卡尔、热拉尔·德奈瓦尔、德尚兄弟,音乐家有柏辽兹、梅耶贝尔,画家有托尼·若阿诺、路易·布朗热、塞莱斯坦·南特伊、德拉克洛瓦、杜米埃、加瓦尔尼、德韦里亚,雕塑家有普雷奥,喜剧演员有弗雷德里克·勒迈特、玛丽·多瓦尔等。这些都是法籍人士,如果不考虑国籍,则这份名单会更长,至少要加上拜伦、海涅、李斯特、肖邦、罗西尼、凯鲁比尼等大人物。在这里,我们重点提到乔治·桑,因为她的名字不仅仅与文学有关,而且还与两位大音乐家相连,这两位大音乐家即李斯特和肖邦。十九世纪法国的浪漫主义,如果缺了乔治·桑这个人物,会少了许多意趣。
1831年,一个名叫奥萝尔·迪德旺的年轻女士出现在巴黎的街头。这位二十七岁的女士是一位传奇人物。她的祖母是萨克斯元帅的私生女,父亲是一个有权势的官员,却为了爱情娶了一个巴黎的缝纫女工(缝纫女工在文艺作品中泛指靠打工过活的放荡的年轻女性),因此,这位具有贵族血统的小姐其实只是一个“社会混血儿”,骨子里蕴藏着叛逆与独行。她嫁到诺昂,成为卡米齐尔达男爵夫人,即诺昂城堡的女主人。不久,她与丈夫达成一个约定:她带着女儿半年住在诺昂,半年住在巴黎,而儿子与老公则留守在诺昂的城堡里。她“离家出走”的直接理由是城堡开销很大,而卡米齐尔达不擅理财,所以她要来巴黎寻财路。其实,奥萝尔·迪德旺女士的理由经不起推敲,要知道,巴黎生活费用更大,如果运气不佳,不仅赚不到钱还有可能蚀财。这里面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来巴黎是为了发展她的艺术,因为她是一个不算太坏的画家。起初她给别人画画,但是入不敷出。后来她去画鼻烟盒甚至雪茄烟盒,但这与理想中的艺术家相去甚远,于是她想到了文学。这与她的情人朱尔·桑多有关,因为他在巴黎学习法律,也进行文学创作。如此一来,这位诺昂的女城堡主过起了文科大学生的生活。她像真正的大学生那样一本正经地在马扎里恩图书馆看书,也常常与学生们跑遍全城去打听各种文学和政治动态,在博物馆、剧院、俱乐部甚至大街上捕捉消息。为了行动的方便,她决定使用男性装束,穿厚灰呢礼服、长裤(好像有一段时期巴黎的女人不准穿长裤)和背心,打领带着长靴,必要时还口衔烟卷、手端酒杯,总之,再也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来自小地方的小女人了。1831年,她与情人朱尔·桑多合写了一部小说《罗丝与布朗什》,署名朱尔·桑多和J·桑。第二年,她出版长篇小说《安蒂亚娜》,考虑到“桑”这个名字的商业价值,她保留了“桑”,并将“J”随手写成“乔治”——最不起眼的男人名字。于是,她拥有了一个纯粹的男人名字“乔治·桑”,这个名字伴随她一生。
现在我们知道她来巴黎的目的了,那绝不是赚钱和补贴家用,纯粹是通过一种真实的浪漫主义的生活来触发艺术的灵感,充实艺术创作的底蕴。巴黎、情人、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为获得经济的独立而进行文学创作,这就是浪漫主义者的生活状态。这是一种怎样的浪漫呢?在乔治·桑出版的文集里有一些关于巴黎生活的描写:朱尔(乔治·桑的情人)穿着肮脏、破烂的艺术家礼服和邋遢的衬衫,领带拖在了屁股下面,他躺在椅子上跷着腿,热烈讨论着;“高卢人”(乔治·桑)在角落里策划着一个大阴谋,无论四点钟还是七点钟吃晚饭都无所谓,只要高兴就行。有时候,她突然想从卢森堡公园到杜伊勒利宫,就不从香榭里舍大道走。她行走的路线取决于建筑物的外形。她想象在自己的房间里闹啊、笑啊、醉啊、打啊,“谋杀”他们的邻居,把他们的家具从窗户扔出去。她还鼓励人们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只要不让你的父母过分恼怒,你就来我们这里吧,来我们的巴黎,这里就算不是由公众自由地统治着,至少也是由个人在自由地统治。我们给你一个房间,在餐桌旁有你的一个位子,时不时还会有巴黎歌剧院的正厅票。
没钱的时候,我们就去教堂,不花一分钱研究那些有趣的问题。或者,我们在阳台上纳凉,看看新发生的骚乱,唾弃所有的一切。如果你对我们这种男孩子的生活感觉不好,你随时可以结婚……”她还以小说主人公的口吻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这观点不仅是她自己的行动纲领,而且还波及整个“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运动”,她说:“所谓通奸,并不是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所度过的良辰美景,而是她离开情人之后同她丈夫度过的整整一宿。”
诺昂城堡是一幢两层楼的法国罗马式建筑,厚实的门墙、狭窄的窗棂、顶层矮小的“老虎窗”以及两侧带有尖顶的四方形堡楼,给人庄重稳健之感。这处坐落在乡村小径上的古老城堡,却能够与繁华巴黎的任何一处豪宅相抗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乔治·桑由巴黎回来之后,将这里营造成独具个性的文化艺术沙龙。
毋庸我们强调它的重要性以及知名度,查找到访过这里的名流名单,就能知道它的厉害,访客有雨果、巴尔扎克、帕格尼尼、大仲马、福楼拜、屠格涅夫、李斯特、肖邦、罗西尼、海涅等。德国画家丹豪泽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画过一幅十分著名的画,取材于诺昂城堡某间屋子发生的故事,名为《李斯特弹琴图》。画中主角李斯特处在画面正中心(这是很奇怪的构图方式),双手抚琴,表情深沉地凝望着琴盖上的贝多芬大理石胸像(不知李斯特对贝多芬是否敬仰,但乔治·桑将其胸像供置于钢琴上至少表明她对他的敬意);玛丽·德·阿古夫人坐在李斯特的脚边,含情脉脉地(虽然她背对着画面但我们仍然能够感知)望着李斯特;屋子主人乔治·桑则坐在李斯特背后的一张高靠背椅子上,听得着迷,不由将身子微微朝李斯特那边倾斜着;周围还有几个人在凝神聆听李斯特的弹奏,仔细辨认,原来他们是雨果、大仲马、帕格尼尼以及从意大利赶来的大作曲家罗西尼。
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当年在欧洲牛气冲天的大音乐家李斯特。匈牙利出生的李斯特(1811—1886),求学于维也纳,早年以神童姿态登上乐坛。后赴巴黎,成为社交红人,享有“钢琴大王”称誉。1848年任德国魏玛大公宫廷乐队乐长,1865年接受罗马教皇赐予的四品圣职,1870年出任布达佩斯音乐学校校长。作为一个钢琴演奏家,他那无所不能的演奏技艺令人叹为观止,人们评论说,“当(他)魔鬼附身的时候是所有钢琴家的丧门星”。同时,他深谙舞台表演之道,投足举手都是经过设计的,以求最大可能地吸引台下观众的目光。他的招数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成为人们疯狂追逐的对象,是巴黎上流社会最抢手的明星主角。每一场演出开始前,那些名媛贵妇们都削尖脑袋、打通关节跑到后台来,为的是能够借端茶送水之机与他近距离接触。有一位伯爵夫人好不容易当选为“端水侍女”
,李斯特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便将水杯还给了她。伯爵夫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杯子连同剩下的半杯水捧回家,闭门把玩,这杯水自此成为撩人情思的信物。
长发披肩的李斯特很有偶像派头。每次演出开始,坐在钢琴前的他,都会不紧不慢地褪去手上的白手套(他每次上台前一定要戴白手套),顺手扔向观众席。这时台下霎时炸开了锅,小姐太太们为了抢到手套,顾不得颜面扭打在一起。无论抢没抢到,大家的情绪都被撩拨了起来,直到演出结束都还难以平静。他曾创造过一种表演形式,在舞台上的两架钢琴之间来回演奏,以制造噱头、令观众为之疯狂,当时,竟然有好几位名媛贵妇为他帅气的表演兴奋得昏厥过去。如此一来,如果人们津津乐道于李斯特的风流韵事,似乎再正常不过了。有一位伯爵夫人,名字叫玛丽·德·阿古,时年三十岁,为了李斯特,她情愿抛家弃子,舍弃上流社会,与李斯特相好。他们定居巴塞尔,随后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位便是芳名远扬的柯西玛(她初嫁大指挥家、作曲家汉斯·冯·彪罗,后改嫁更著名的作曲家瓦格纳)。李斯特与阿古夫人不得已分手后,于情绪最低落期创作了史上最富激情的钢琴曲《匈牙利狂想曲》,这至今仍是音乐会上的热门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