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遇上了好年代,出生后虽不是丰衣足食,但却基本温饱,而且还可以上学。因为识了几个字,便有了些酸气,便喜欢上了一种叫诗的玩意儿。读了古人之诗,知道了一种叫酒的东西,比如“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有酒;比如“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有酒;比如“会当一饮三百杯”,有酒;比如“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有酒;比如“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有酒;比如“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有酒。因为喜欢诗,所以喜欢诗人;因为喜欢诗人,所以喜欢酒。
我五岁时回到农村。那是我祖辈生生息息的地方,是极为贫困的黄土高原。
我很土,但我开始接触的酒却很洋,不是白酒,不是米酒,不是果酒,而是啤酒。我父亲在青海的地质队,他在那里学会了喝啤酒。因为他酒量特小,所以不喝白酒,专喝啤酒。每年春节他回来探亲,让我们上县城去为他买啤酒。我第一次喝啤酒时,差点难过死,味道太怪太难喝了。我们乡里人说那是马尿味,我虽没喝过马尿,但赞同他们的说法。
有人喝过马尿吗?有人喝过。而且如果要喝,会喝很多很多,赶得上一个德国人一生喝过的啤酒量。怎么回事?因为过去医学落后,而且人们迷信。一旦谁得了肺结核,便被判定得了“蛾蛾子病”,说是一种极馋的蛾子飞进了病人的肚子,因此,不能给病人吃好的,要饿,而且每天要空腹喝马尿,每顿大约一啤酒瓶,以溺死或驱除蛾子。可想而知,溺死的不是蛾子,而是人。以如此可怕的马尿类比啤酒,其难喝的程度不言自明。
走出农村后,我开始见识形形色色的酒。
上中学时我住校,偶尔与同学喝一次酒。那时主要是喝果酒,比如苹果酒、猕猴桃酒、葡萄酒、青梅酒、山楂酒等等。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学边兰怀、王万宾在架子床上层喝酒,王猜拳输了,而他又不喜欢喝猕猴桃酒,赖着不喝,我们便拽住他脖子要灌,王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还记得有一次端午节,我们学青海人去踏青,一位同学在宿舍后边打死老师一只鸡,我们到湟水河边后,又从县委的猪圈棚上抽了些木头,到河边埋灶炖鸡。结果一个同学误将散白酒当水添到了锅里,我们没酒喝,找同是踏青的人买酒,有人送了我们一瓶药酒。那天鸡没煮烂,没吃到肉,酒也没喝好。
我第一次喝醉,是在十八九岁当学徒时。我的同学兼同事边兰怀考上驾照后要答谢他的师傅,一位当时稀有的驾校毕业的司机。那天在小边的宿舍,他做了几个菜,备了几瓶葡萄酒,我们三五个人小酌一顿。那天我喝吐了,明白了什么叫醉酒。虽没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浪漫,却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悲戚。
我为自己的处境与出路担忧。小边因其父亲是某地质队的书记,他便可以学开车,当司机。我呢,只能跑野外,钻山沟,搞地质了。那晚的醉酒,多少有一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
最地道的一次醉酒,是在我接近不惑之年时。那次是在北京某校学习,与领导、同学喝,喝了两种白酒三种啤酒,掺着喝,量又有点大,直喝到不省人事,意识丧失。
醒来后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严格意义上的醉酒,平生就这一次。
第一次接触干红干白酒,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有朋友送我十来瓶。当我灌下一口干红时,痛苦极了,那味道,像极了刷锅水,比啤酒(马尿)难喝一百倍。有好长时间,我看见这类酒就犯怵。
茅台酒是中国的国宴酒,以前特别想尝尝它的美味。
可当我和同事到贵州开会时,人家敞开招待,我一口气灌进了四大杯(大约四两)茅台后,我感觉这是最难喝的白酒,内心发誓以后不再喝它。本是少量品尝,轻酌慢咽的酒,让我们当水喝,不仅糟蹋了酒,也败坏了胃口。
不知别人如何看待酒,有什么样的喝酒心得,我似乎很少感到酒的好处,除非寂寞之极悲苦之极,酒才有一种刺激和安慰作用。大多数情况下,喝酒是在受罪。啤酒和干红干白,现在感觉不再是马尿刷锅水,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酒,在我的词汇中,与“美”字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人们为什么喝酒?为解忧,为助兴,为治病,为健康,为交友,为应酬,为进步,为堕落,都对。
人在忧愁时需要酒。酒的辛辣让人能忘却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抑郁。酒精能麻醉人,让人昏昏睡去,沉入梦乡,暂时抛却心中的惆怅。
人在高兴时需要酒。《祝酒歌》唱:“舒心的酒的浓又美,千杯万盏也不醉。”崔三爷座山雕在为其祝寿的百鸡宴上,面对八大金刚,面对老九胡彪,面对众位部下虾兵蟹将,狂呼一声“拿酒来”。美酒可以锦上添花,让人在觥筹交错,在推杯换盏中,把光荣把幸福把喜悦发挥到极致。
人在恐惧时需要酒。我有个搞广电的朋友,他说他在爬上几百米高,左右摇摆的铁塔时,必须喝几口酒。有些胆小的人,要干件在他看来是难事大事险事的事时,要喝几口酒甚至喝得差不多醉时再去干。所谓“酒壮松人胆”是也。酒之所以能壮松人胆,其机理是以酒精麻醉麻痹神经,让主导害怕的神经沉睡与松弛。酒精也可以使人亢奋,用亢奋来对抗恐惧。
人最需要酒的时候是应酬之时,不管是求人办事求人提拔,不管是加深印象增进友谊,不管是公务活动商务谈判,酒桌上办起事来总是容易一些。有句话叫“酒杯一端,政策放宽”。
酒桌上人们似乎更豪气更看得开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怨气可以减轻以至消除,关卡可以撤除,事情可以办成。
现代社会,尤其中国的现代社会,大大小小的事似乎都需要在酒桌上办。老百姓有时羡慕“公家人”经常吃吃喝喝,殊不知,吃喝形成风气后,许多“公家人”也受害不浅。比如说“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之类,就不是杜撰的。有些人在酒桌上消耗了时间,消耗了青春,也消磨了宝贵的生命。因为喝酒,“乱性”出丑的大有人在;失去理智,言不该之言,行不该之为的大有人在;误事害事,害人害己的大有人在。酒“喝到胃里闹鬼”,更严重的是它会在心里在神经里闹鬼。
作为男人,在酒醉之后,我也有深切体会:酒不是个好东西,酒误了人们许多的大事正事。
2006.1.12。
母亲以及老人的生日
母亲生于何年我知道,但生于几月几日,却不知道。
母亲70岁时,我打电话让在母亲身边的弟弟妹妹为母亲庆贺。他们所选的庆贺之日是象征性的,没有刻意要等到准确的生日,所以我虽博了个还算有孝心的名,但母亲的生日仍未搞清(父亲的同样)。
公元2005年的12月14日,我打电话回家问候母亲。
在闲谈中,母亲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农历11月14日,巧了,今年公历也是14日。她话里,对父亲有几分埋怨,言别的老太太买了件羊毛衫,她回家向父亲念叨了两句,父亲说你现有的羊毛衫此生不一定能穿完。她言对她的生日父亲没有反应。我说我打电话让妹妹买鲜花、蛋糕和羊毛衫,再把父母接出去吃一顿。母亲在阻止,说没必要,但我明白她内心对鲜花蛋糕是盼望的。
现代社会,我们已经丢失了许多的亲情。
从物质上不赡养父母者有之,常见报端披露。如某人生了六七个孩子,晚年却没有一个子女供其衣食,晚景凄凉。还有一些子女,使出吃奶的劲榨干父母,父母省吃俭用砸锅卖铁四处举债供子女读书,子女大学毕业不找工作挣钱养家,还要读什么研究生,继续要父母供养。父母拿不起学费,有些还被告上了法庭。目前仍然有一批吃老族,靠在老人身上,以亲情的名义,使父母永远处在重荷之下。
不进行精神赡养者亦有之。有些人觉得父母靠退休金靠积蓄可以自立,便不资助父母,同时也很少探视父母,写封信打个电话也难以做到。实际上,在日益富裕起来的今天,精神赡养比物质赡养更为重要与可贵。这个道理简单吗,如同一加一。遗憾的是简单的事情也难以做到,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哀。
在中国,过生日的人很多。但那常常是父母给儿女过,祖父母为孙辈过,或者是年轻人自己过。晚辈为长辈过的有,但不是很多。这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得不那么美气。
过生日,是一种纪念,一种喜庆,一种相聚或者热闹的理由。什么人最需要过生日,窃以为是老人而非青年人。因为老人时日无多,而年轻人美好的岁月还在后头。
但被忽视的,大多是老人。来日方长,幸福长远的年轻人,却被摆在了首要的重要的位置。生活以至生命就这样倒错着。
在母亲的生日,我突然有了一种羞愧感。我感觉我的人生有许多的失误失败,对于亲情的漠视,是其中重要的失误和失败。
中国是一个有着“孝”之传统的社会。“孝”常与“忠”联系起来表述。忠孝礼义,孝排第二。一个人,如果没有孝心,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重视,不尽赡养之责,那他就不可能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不可能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也就不可能是一个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忠于人民的人。
今天的年轻人,中年人,似乎都有必要检视自己,补补“孝道”之课。
2005.12.18。
母亲的拐棍与自立意识
父母都已年过“古稀”。父母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父亲三十岁左右患了肺结核,在家休养了好几年。母亲则从二十多岁开始就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胃病。我小时候就经常到大队卫生所为母亲抓药,以致记住了不少药名。有时母亲深夜犯病,胃痉挛,我们得求在兄们用架子车送到县医院去救治。记忆中母亲吃得最多的药,一是四环素,一感冒就吃;二是阿托品,治胃痉挛。母亲吃过多少药,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人生很奇怪,很多青年中年时很健康很健壮的人纷纷得这种病那种病“走”了,而得了一辈子病的人却还好端端活着。而且奇怪的是,接近七十岁时,我母亲的关节炎、胃病基本好了,现在大把吃的药,是治心脏病高血压的,治腰间盘突出的。奇特的是她六十多岁后才有白发,显得白白胖胖,与我记忆中的如祖母般的老太太没有多少相似处。现在的老年人显得年轻。
父亲前不久在电话中告诉了我一件趣事,说上次住院时,我妹妹为母亲买了根拐棍,让她拄着,以便走路时稳一些。出院后父亲提醒母亲用拐棍,母亲居然说,我不拄,没人扶拉倒。她需要别人搀扶,不想用拐棍。
母亲为什么不愿拄拐棍,尤其不愿拄拐棍到外面去?
一方面是没拄惯,不适应;一方面是不服老,不想用;更为重要的方面,是她觉得应当由丈夫或儿女们搀扶,这样才有面子才正常。“嫁汉,穿衣吃饭”和“养儿防老”的思想,在母亲脑海里很牢固。但遗憾的是,父亲不愿承担这份责任,他自己也是满身毛病,白内障、结肠息肉,虽都做了手术,但有后遗症,最近似乎又查出了糖尿病。虽然大夫说问题不大,吃什么都可以,但父亲却不肯掉以轻心。
儿女们呢,大都在忙自己的生计,顾不上回家搀扶母亲。
好在母亲不拄拐棍也可以走,所以问题还不很大。
近些年来人们在猛烈抨击啃老族。所谓啃老族,就是那些自己不努力、不自立,一生都在依靠父母甚至祖父母生活的人。而且不但他们靠老人生存生活,他们的下一代也要由老人负担。这些人,不能自立,从根子上讲,是不想自立。
我们这个民族,可能依赖思想严重。比如“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比如“养儿防老”,比如“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等等,总是要拉关系,找靠山。老年人如此,年轻人也如此。中国的传统文化很优秀,但与西方比,在自立精神上可能要差那么一些。西方的孩子十八岁以后生活自立,自我生存与发展。西方的老人,也愿意自己独立生活,有自己的天地。如果让西方人选择啃老与自立,他们绝大多数会选后者;如果让他选择搀扶与拐棍,他们绝大多数同样会选后者。
我现在有一种担心,担心儿子在市场经济社会扛不动撑不住,回过头来啃老。也担心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产生“索恩”意识,要求儿子回报,把一切希望一切重担压在他身上。
我常想,我这个人是介乎传统与现代的人,我没有少啃老,但我似应把握好今后,尽量少要求人搀扶。
这篇文字,应与孝道无关,只内省自立精神。母亲知道了,想必不会生气。
2006.4.5。
洋酒与我
之所以没把标题定为“我与洋酒”,是因为洋酒比我重要,我不敢与洋酒争高低,把自己冠在洋酒前面。
如果从一般意义上说,洋酒的品种挺多。啤酒干红白葡萄酒等等也是洋酒,但因这些酒的技术引入后被消化吸收,在中国已成为成熟技术,这些酒已被中国的消费者广泛接受,已本土化,所以人们大多不把这些酒视作洋酒。潜意识里,好像压根儿就是咱自家的,像四大发明一样,属于咱们中国人的贡献与功劳。严格意义上的洋酒,指白兰地和威士忌之类。
记得在一篇小文里说过,我比较土,但喝酒方面却偏向于洋。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一开始接触酒,边界处的是啤酒。这是广泛意义上的洋酒吧。而且,在我三十岁左右,我和老婆的收入在买完了米面,买完了儿子的牛奶白糖橘子汁,交完了房租水电费,在寄完了每月微薄的赡养费后,还略有剩余时,我开始买点小酒喝。而买的,大多是国内产的,价格低廉的白兰地、威士忌等酒。我喜欢洋酒里面似有似无的淡淡的巧克力味。洋酒似乎比我们的国宝国粹白酒柔和一些,也耐品味一些。
我得申明,我喜欢洋酒,并不是因为西方的小说电影之类看多了,传染了什么病,或者在刻意模仿什么。我是看过一些西方的神话、小说之类,但没有看到中毒的程度。我只是从文学与影视作品中了解了这种东西,在国内的商店货架上看到它们时不感到陌生。我喝洋酒,一是那时似乎许多大小酒厂都在造,供应充足;二是价位合理,几元十几元一瓶的均有,不像现在,此类酒在底层市场少了,价格却高得离谱了,一般人享用不起。那时的价位,以我当时23级干部的收入,能够承受。
我喝洋酒的持续时间不算长,大约三五年。那时大多是自斟自饮。请朋友吃饭时,一般喝啤酒白酒,因为接受洋酒的人不多。后来为什么疏远了洋酒?原因是多方面的,因为改革开放后国家的体制机制都有所变化,有所灵活,单位的财务制度也有了大的变化。请客吃饭被列入了公务的范围,据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全国每年的公款吃喝在几千万元。本单位外单位满世界吃,满世界喝,公家的酒都有应付不过来之虞,哪还有闲心闲情(虽然有了闲钱)去买酒自己灌自己。公家的宴会上,当然要选大多数人的取向,所以大多喝白酒、红酒或啤酒。
久而久之,我的洋酒之爱好也便不复存在。
由土而洋,由洋而土,是命运的必然走向?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