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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体是没有全局观念的,它并不知道自己所属的群集智慧在做什么。就像一只蜜蜂事实上并不知道蜂群正在分巢或者迁徙。它只是遵循它自己的本能和反应来行动,并因此成为整体行动的一部分。
你问我一只单独的蜜蜂有自由意志吗?答案是,有的。它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飞行、采蜜、和同类交换信息素——这些都是蜂群整体行为的基础。换言之,它的自由意志恰恰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对单体而言,存在着充分的自由意志和行动自由。它不会感觉到受限,因为一切自由选择都在它的意志范围内,并推动着群集智慧的发展与变化。
一只蜜蜂永远不会选择一条没有花蜜、没有信息素、单独离开巢穴永不回头的路线。这并非“不自由”,而是这个选择压根不在它的认知范围内,对它来说,这个选择并不存在,因此也就无所谓自由与否了。
如果你问我:它觉得自己自由吗?
我会说,是的。
——《向聋子们解释瞎子是如何看到哑巴的》佚名2092年出版
1
巴拿马新城。
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家小快餐店里,杀手和他的委托人进行了第二次会面。
“这个活儿我接了。”他说,“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我需要你们提供十万元左右的现金,明天就要到手。”
“不行,我们可以附加这笔费用在你的报酬里,但是由我方提供现金会增加行动风险。”
“你看,这次的‘活儿’,你们的要求很多,在公共场合处理一件劣质艺术品,还要令人印象深刻,这些我都可以做到。”杀手解释道,“但我需要一笔钱,我可以自己弄到这笔现金,不过这样会把整个事情拖上至少一个星期,下个月才能把活儿搞定。我不是说你们一定要冒这个风险。是要时间,还是要安全,这取决于你——或者你的雇主怎么想。”
那双金属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沉默了短暂的时间。
“明天下午六点,青鸟大道咖啡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第二天晚上九点,杀手带着一箱子现金上了飞机,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下,飞机横越大西洋,前往风暴带边缘最繁荣的城市巴黎,那里有全球最大的黑市,可以买到一切,也可以出售一切,只要你有足够的能耐和胆识。
以及足够的钱。
2
大灾难后,巴黎摇身一变,从一座时尚之都变成了阴影之城。幸存者们在满目疮痍的欧洲大陆上长途跋涉,慢慢在这座城市里聚集起来。夕阳之都,暮色之城。太阳永远挂在地平线上一指高的位置,用残光温暖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曾有两块月球碎块在大灾难期间拜访了巴黎,并造就了两个相当可观的大坑。位于市中心的那个被巴黎人保留下来,变成一个人工湖,取代了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成为巴黎的新地标。
另一个大坑位于郊区,那时百废待兴,人们就忘记了它。等到被想起来的时候,这个大坑和周围被废弃的城区已经成了不法分子的乐园,走私贩、毒品商人、黑帮、盗贼团伙和各种地下组织都在这一带出没。
出于实用和谨慎的态度,巴黎人没去管这块地方,甚至还给这片城区起了个颇有法国风格的名字,叫V区,但V区里的居民则把它叫大坑区。
这里有黑人、波兰人、意大利人、戴头巾的阿拉伯人——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法国人。街道之间被粗简的墙壁和木板隔开,以阻挡那一道道充满敌意的目光。
杀手脚步轻快地走在街道上,他带了枪,也带了匕首,不过都只是藏在夹克里面——在V区高调地亮出武器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大灾难后,他曾经在V区待了两年多,对这座城中之城几乎了如指掌。他也正是在这里结识了杨子文,并开始了自己的杀手生涯。
如今放眼望去,V区的势力地盘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座教堂突兀地出现在最混乱的地带,而且居然没有被袭击或者烧毁。尽管表面上V区还是那个V区,妓女和毒贩依旧在角落里用暧昧的目光看着行人,每个路过的人都至少带着一把枪,但是那座教堂在他看来始终格外扎眼——不是什么古老的充满智慧或者至少让人守规矩的宗教。当听到门口那个传教士声嘶力竭地宣传着耶稣以伪人之姿降临人世的教义时,杀手皱起眉头,迅速加快了脚步。
好在他要找的那家店铺还在原来的地方:破旧的砖木结构小楼,质朴的民居风格,门口挂着和式风格的招牌,上书“木倉家居”四个大字。
杀手推门走进去,木质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店老板从柜台后站起身来,他是个日本人,个头矮小,半秃顶,脸上总是挂着谦恭而警觉的笑容。
“欢迎光临。”他向杀手鞠了一躬,“我可以为您做什么吗?”
杀手从来不擅长辨认东方人的神情,他不知道老板有没有认出自己,不过他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只偶尔回来购买一些武器。
“我想要些特别的东西。”他说。
“定制?”
“定制。”
“请讲。”
杀手仔细地说明这件武器的类型、型号和特殊要求,并提供了具体的尺寸。老板仔细地听着,连连点头。
“可以,没问题。”
“什么时候能交货?”杀手问。
老板想了想:“这个星期四,下午三点,现金,七万。”
“可以,在外城区交货,不在这里。”
“可以。”
“好,那就这样吧。”
老板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惠顾。”
离开“木倉家居”后,杀手从另一条路离开了V区。他走进一家旅店订了三小时的钟点房,换了一套衣服,让自己迅速从一个出没V区的冷硬枪手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摄影记者。然后他前往市中心的一家中档酒店,重新开了一个房间。这里人流多而且杂,服务生已经习惯了不多管闲事,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然后他再次出发,在市中心附近的某家摄影器材专卖店里购买了一架带长焦镜头的相机——也就是俗称“大炮”的那种。
“我带来的那台摔坏了,但是眼看要去现场采访。”他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又付出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这笔钱是用假的信用卡支付的,杨子文为他准备了很多这样的卡。
他的第三个目的地是一家五金店,购买了一个工具箱套装。
回到旅店时已经很晚,他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把屋子里布置得像是一个邋遢忙碌的摄影记者住过的样子,相机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他倒在床上,睡觉,并且等待。
第二天没什么事好干,他在旅店的洗手间里——这儿没有监控摄像头——开始收拾那台相机,使出浑身解数把它拆成碎片,然后尽可能完整地把外壳卸下来,里面的东西丢弃不用。倘若某个以摄影为毕生梦想的爱好者见到此等煮鹤焚琴大煞风景的行为,多半会气到吐血,但杀手对滚落一地的相机零件没有什么感觉。
他只需要外壳而已。
拆解那台相机没用去很多时间,中午,杀手对旅店提供的午餐感到非常不满,便搭车前往城北,随便选了一家人多到爆的餐馆吃饭,确信没人会记住他的脸。下午他回到旅馆,打开房间里提供的电脑,开始观看伪人天启教派的教宗——宾·韦斯温——传教的网络直播。
韦斯温先生的容颜看起来很苍老,发际线已经向后退去,显现出谢顶的征兆,但实际上年龄并不很大,大概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如他鼓吹的苦行教义那样,他穿着破旧的T恤衫和皱巴巴的牛仔裤,一双开了线的破凉鞋——如果走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流浪汉。
但他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棕色,清澈透明而且天真纯净,被粗糙的麦色皮肤衬托出来,狂热和执着都在那双眼睛里一览无余。
每天中午十一点半,他会准时出现在新雷克雅未克市的市中心,在广场西侧一栋七层小楼的楼顶天台上开始向下面聚集的人群宣教。而十二点整,那艘神秘的伪人飞船会按时掠过城市的上空——他精确地调整了自己的宣教内容,确保当巨大的飞船笼罩天穹时,他的演讲内容也达到高潮。
从电视上看去,飞船的形体几乎笼罩了半个天空,七楼高处的韦斯温先生只是暗红云朵之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他的声音洪亮,借助一系列扩音设备回响在整个广场之上,当飞船掠过时,他紧紧抓住栏杆,把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之外,高声斥责道:
“忏悔吧,罪人们!”
杀手把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之后,便关掉了视频。接下来的时间仍然需要等待,而他擅长此道。
3
星期四下午,他拿到了货。
一整个星期五,杀手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忙得热火朝天。他需要将那支小型定向声波枪嵌进相机的外壳里,从外面看上去还要有模有样滴水不漏。
他不常这么干。但至少当年在情报局受训时候学到的东西,他还没有忘光。
周五夜间的飞机,巴黎直飞新雷克雅未克,他托运了行李,在头等舱舒舒服服地坐下,读了一本叫作《后末日时代宗教调查》的书。
深夜抵达,用假名入住酒店,一切顺利。他洗澡更衣,睡了个好觉。周六早上九点准时起床,穿戴整齐带上“相机”,租了一辆车直奔市中心的宣教场地。
教宗显然不知道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先前,杀手已经在视频上锁定了几个合适的狙击地点,这些地方都无人看守,也没有保镖站岗,警察都在广场上,忙着维护秩序,疏导那些蜂拥而来的教徒。他发现一栋九层的大百货公司,顶楼天台直接被开放给人群,可以从上面向下俯瞰宣教的壮观场面。观景窗边人头攒动,落地窗全都打开,栏杆架高,进入观景区收费一元,旁边还立着“不要将身子探出栏杆外”的告示牌。
他凭借手里那台“大炮”壮观的体积迅速抢占了一处有利地形,从这里看出去正好可以望见教宗半秃的脑门在黑暗中闪亮。
“拍照要从下面往上拍,连圣徒和飞船一起拍下来。”他身边一个年轻女孩好心地提醒道。
杀手转过头,对她报以温和的微笑:“谢谢,昨天拍过了,今天想换个角度。”
女孩点点头,没再说话。
宣教已经开始,教宗那响亮有力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着,杀手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和位置,突然意识到:这台“相机”既没有快门也没有闪光灯,如果迟迟不拍势必惹身边的人生疑。
他忐忑不安地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发现她正在忙着用手机拍照,周围快门声响成一片,闪光灯几乎眩花人眼,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谢天谢地。
杀手定下心神,从改装后的瞄准镜里看着教宗的小小身影。这支定向次声波枪如果调到最大功率,可以直接狙杀目标,一击毙命,但是他只需要很小的功率,非常小……微妙地影响韦斯温先生的内耳平衡……在恰当的时候。
远处,伪人飞船已经出现。
周遭寂静下来。
杀手无暇理会身侧那些人的低声惊叹和感慨,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武器。他轻轻将手指从“快门”上移开一点,等待着飞船升上天顶的那一刻,数着自己的呼吸。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来了。
教宗的声音微顿,然后一如既往地抓紧栏杆,身体前倾,昂起头微张开嘴唇,正要发出呼声。
杀手按下开关。
次声波枪的反冲力微微一挫,但他的双手稳如磐石,他看到教宗的头向后仰了一下,那双棕色眼睛里满是失去平衡时天旋地转的迷惑。
接着,这个有无数信众的圣徒便向前倒去,松开手,整个人栽出了栏杆,从七楼天台仿佛飘絮般跌落。
时间仿佛静止了。
在死者接触到地面前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白色光芒填满了每一个人的视野,广场上响起新的一波尖叫声,大部分人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杀手猛地转过头去,闭紧双眼,好一会儿视力才缓缓恢复。
天空中传来某种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