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苍穹开裂、天河之水倒悬倾落的声音,又仿佛千百只钢铁蚂蚁的肢腿践踏过岩石的声音。莫可名状,诡异凄厉——那艘伪人飞船正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光环从它的身上发散开去,遁入黑暗的星空。
和人一样,杀手被惊呆了,但他仍然保留着一分理智,低头向下看去——教宗扭曲的身体躺在水泥地上,了无生气。
他的任务完成了。
大约四分钟后,伪人飞船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灯光关闭,飞翼收起,向着地平线的远方前进,缓缓消失在夜幕里。
夹杂在惊惶失措的人群中,杀手迅速撤离,他无需伪装自己,因为他的确被吓到了,被那艘飞船,被那个声音……
他曾在月球上听到过那个声音,在它化作万千碎石之前。
4
半小时前,休斯敦空军基地。
从远处看去,基地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发光巨兽,隐约露出它闪烁的鳞甲。
夏歌从车窗向外望去,她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收到了邀请。军方既没有打电话通知她也没有写信给她,而是直接敲开了她的门,客客气气地请她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她只来得及穿好衣服扎起头发,带上笔记本——他们不允许她带录音笔。
“我们去哪儿?”她还记得自己被带上汽车时不安地问。
“休斯敦空军基地,去见月亮女孩。”一个灰发男人这样回答她。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多和她说过一句话,而她也不敢多问。
杀手说过,窃眼者仍然盘踞在美国军方。这个念头散发着恐惧的气味,死死抓住了她的意识。
我必须非常小心。她对自己说。
但也许,就算很小心也没用。另一个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响起。
她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脑子里赶出去,望向窗外那庞大的军事基地,他们刚刚通过了基地大门,又开了很久,还没有到目的地。
她知道这个基地是目前美国军方的核心机构。大灾难之后,大部分航空航天基地和军事基地都在地震和骚乱中被废弃了,有一些甚至被从天而降的月球碎块直接摧毁。休斯敦基地是从伪人战争里幸存下来的不多几个军事基地之一,三分之一的高空反射镜是在这里组装然后发射到轨道上去的。
夏歌曾经来过这里几次,采访某个有故事要讲的军官或士兵。但那些都是在基地外面的某个酒馆里或者咖啡馆,她从来没有进入过基地内部。
透过茶色的车窗玻璃,她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营房和走过来的士兵,猜不出他们中哪些才是人类,哪些是窃眼者的单体。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灰发男人下车,为夏歌打开车门。她跳下车,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采访?”
“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灰发男人答道。
他们乘坐电梯到地下六层。这里看上去更接近一个学校,而非军事基地的一部分。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交换着除了他们之外没人能听得懂的科学术语。一扇门打开着,里面看起来像是个图书馆。
灰发男人领着夏歌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装饰了月亮图样的门,门牌上写着“-601方”的字样。
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什么事?”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啊,那个记者来了,对吗?”
“是的,夏歌女士来了。”灰发男人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大概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和,“她希望尽快见到你。”
“哦。”
门扇滑开,“月亮女孩”就站在门口,对着夏歌露出微笑。她的双手揪着身上那件碎花长裙,看起来有点紧张。
“请进。”她说。
月亮女孩居住的房间相当干净整洁——事实上看起来几乎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一叠报纸放在桌上,最上面一张是周日版的《新浦森晚报》,上面刊载了夏歌最近写的几个故事。屋子里有一台电脑和一台电视机,都关着。床单和壁纸都是米色的,几近簇新,但月亮女孩穿着的长裙却已经洗得有些发白,显得很旧了。
他们肯定不会带她出去买衣服。夏歌想。屋子里没有衣柜,只有一个不大的衣箱靠墙放着。也没有什么化妆品或者看起来像是私人物品的东西。她打量着这间精致舒适的牢房,轻轻摇了摇头。
即使是囚犯也有个人物品。她采访过囚犯,他们会将家人的照片放在床垫下或者(如果监狱允许)贴在墙上。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甚至没有一扇窗。
“请坐。”月亮女孩小声说。
灰发男人走过来,为她们拽出椅子。一个军官进入房间,坐在桌子另一端,灰发男人站在门口——看来她们不可能有比较私密的交谈了。
夏歌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我可以录音吗?”
“不可以。”
“笔记呢?”
军官看了一眼灰发男人。
“可以。”灰发男人说。
她转向方时:“可以吗?”
“啊?哦,可以。”月亮女孩似乎吃了一惊。看起来这儿不常有人询问她的意见。
夏歌拿出笔记本和笔,翻开新的一页,放在桌面上。伪人女孩看着她,似乎有些紧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提问吧,夏歌女士。”
“我没有问题。”
“你不是来采访的吗?”
“我是来听你讲你的故事的。我不提问,事实上你甚至可以向我提问。而我的职责是听你说,然后把它们写成故事。”
“人们总是问我问题。”
“我不是‘人们’。”
“唔。”方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歪头打量着夏歌。这个月亮女孩有一双特殊的眼睛,比棕色深,比黑色浅——墨晶的颜色,深而剔透,仿佛凝固的夜空。
“你见过伪人吗?”她突然向夏歌提问。
“见过。”
这是实话。但不完全是实话。
“——在星盟发布全球通告的时候。”夏歌补充道。
这是全然的谎话。她被两个伪人养大。当然,她不会把这部分说出来,她把自己的过去留在了棉城的废墟里,和所有那些往事一起。十年前的伪人战争至今仍未真正结束,而杀手已经告诉她有一个伪人正盘踞在这个残破的世界里。
她谨慎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方时看着她,点了点头,笑了:“那你觉得我是人类还是伪人?”
“你难道不是伪人吗?”
“我是说——”月亮女孩俯身向前,表情焦灼然而恳切,“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个人类还是个伪人?”
“……”
夏歌望向那双墨晶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但也就只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睛,没有庞然巨物潜伏在那张孩子气的脸庞之下。
她是个残体吗?
曾经是。
她不知道那个念头从何而来,但她隐约觉得可能就是这样的。杀手说过,要活下去,他必须变成威尔·斯诺,他必须相信自己是威尔·斯诺。那是残体活下来的方式。作为一个人类——尽管可能是不完整的人类——而活下去。
“人类。”她说。
“人类。”方时笑了,似乎在咀嚼这个词里的苦味,“没错,我现在更接近人类,你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她说,“告诉我。”
方时抬眼望向她的监护人。
雷涛点了点头,“说吧。”
5
我没法讲述我还完整时候的故事,那些故事没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就像我无法告诉你我曾经属于的那个伪人集群的名字那样,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于人类的语言里。
你是人类,你是一个个体,孤单、脆弱、渺小,但是完整。
而我曾经是个单体,在外部表现形式上,我看起来就像个人类。但我不是人类。
我曾经是某个巨大的智慧和意志的一部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头巨兽、一座大教堂或者一部巨大而复杂的机器,有着非常复杂的结构和大量不同的组成部分。
但现在它们都消亡了,死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我,一个细胞、一块断砖、一个零件……我是个残体,是真正被称之为伪人的那个巨大存在剩下的一点儿边角料,一片残渣。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远比你要低级的存在。因为你是完整的,而我不是。这很讽刺,不是吗?大部分电影里的外星人或者进化后的人类都会声称自己是“远比人类要高级的存在”。
当然,我的群体从来不吸收好莱坞导演,他们的脑子太小了不适合共鸣。
扯远了。
总之,我能告诉你的故事将从我的群体死去的时候开始,那时候我被剥离出来,丢弃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上。
最初的时候,我可以听,也可以感受,也看得见。但我不理解任何我所见所闻的意义。我并不用我的头脑独立地思考,我习惯于作为群体思考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时候我甚至并不知道什么是“我”。
但现在我可以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我躲在一个小小的救生舱里,逃出了月城。我看到星阶在我的身后崩塌,而作为星阶动力的那颗中子核心最终失去束缚落向月球,把整个星球彻底撕裂。
我的救生舱划过天空,穿过大气层,燃烧着落在美国西部的小镇里。我记得自己爬出救生舱,看着天空中一道一道划过的火线,我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一个词来形容它们。我知道它们是月球的碎片,我只是无法思考它们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我没法理解——甚至无法意识到这一切的意义。我只是单纯地知道我的集群死去了,我的意志也死去了——我曾经作为其中的一部分而活下去的那个意志。
我只记得所有的死亡。
单体们通过纳米机械—脑桥系统连接在一起。有很多种单体。有些单体可以像人类那样思考和行动。尤其是那些从人类转变为伪人的单体。但我不是那种,我是第二代,我作为伪人而出生,我是那个意志里天然的一部分。
每一个单体的死亡都会被群体感受到。而我是这个群体最后的一个幸存者,我感受到了除我之外的每一个单体的死亡。
那就是那时候我所知的一切。
后来军方找到了我。
他们拘禁我,试图询问我。他们用了一个月才弄清楚,我不是不说话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我从不和个体沟通。我是那张巨大的意志之网上的一个节点。我从来就不需要语言。
他们说那时候我十二岁。但我同样也不知道这个。那时候我没有年龄的概念,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
那时候根本没有“我”。
然后一切从头开始,他们要我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
你们人类有一个关于小人鱼公主的故事,她最后变成了泡沫。
把这个故事倒过来。
想象一片海,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浩浩汤汤横无涯际。你是这海里的一团泡沫,偶然地被制造出来,也将偶然地消亡。你从不思考,因为这不是赋予你的责任。你只是存在于这里,作为这片海洋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也许这片海在思考,但你是泡沫,你理解不了,你只是活着。
然后这片海干涸了。
你把你支离破碎的意志聚集起来,你是这片海剩下的最后的残渣。你把自己聚拢起来变成一条人鱼。你用你虚假的双腿走上岸去。
你像人一样行走,每一步都踩着尖刀;你像人一样说话,每一句都如同吞了火炭;你像人一样思考,但每一个念头都让你困惑不已。你觉得自己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泡沫,既不属于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他们叫我公主、女神和迦梨,他们还叫我伪人、人类或者集群残体,他们给了我一个名字叫方时,还有很多很多的其他的名字。
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6
月亮女孩陷入了沉默,屋子里蔓延开诡异的寂静。最终,方时只是摇了摇头。
“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夏歌望着笔记本上凌乱的速记符号,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飞船。”她说,“那艘星盟的飞船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你死了,你的手指对你的耳朵来说还有意义吗?我们曾经从属于同一个巨大的意志。我们曾经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是它已经死了。我听过那些传说:飞船会把伪人带回来,或者飞船会让逝去的伪人苏醒——”方时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一角,抬头望着天空,就好像能够透过天花板望见那艘在天空中环行的飞船,“但那只是一块碎片,那儿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