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杀手也不敢冒险爬上这个竖井。他又等了一小会儿,收起枪,踮起脚尖慢慢向着水道的另一边摸索着走去。顺便撕开夹克的内衬,扎在肩膀上止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臂上的伤是严重还是轻伤,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迷失在黑暗里,因为失血过多和饥饿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算离开了地下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他在这个城市确实有个隐蔽所,但远在郊外荒野,要开车或者骑摩托车才能抵达。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到达那里。眼下,他只是机械地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走着,很慢,很小心,不弄出半点声音来。很久以前他在巴黎破败混乱的地下隧道里学会了这个技能,和一个名叫杨子文的小混混一起。
杀手真心地怀念那个时候。
4
从休斯敦回到新浦森是一段漫长而又令人疲倦的旅程。上飞机前,夏歌想办法给杀手留了个言。她在引擎轰鸣声里一路穿过黑暗的天空回家,然后一头栽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差不多有十个小时,这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精神。
她起床洗漱,穿好衣服出门买菜。常去的那个商场搬到了地下,空间变小了,但至少商场里温暖了许多。她在一家房地产中介门口驻足片刻,思考着在地下城市购房的可行性。
钱还不够多,杀手给了她一半的“赠与”,如果再拿到另一半,也许她就可以在地下城市弄一间公寓了。
这样想着,她笑了起来,摇摇头,转身回家。
今天可以煮点儿咖喱。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一瞬间以为停电了——她记得自己出门时是把灯开着的。她一向如此,出门时在家里留着一盏门厅或者客厅的小灯,那样窃贼就会以为屋里有人,转而寻找更容易下手的目标。
但现在屋子里漆黑一片,还有股奇怪的气味,混合了下水道的臭味和……血腥味?她伸手去摸墙边的开关,想要打开灯,却摸到了一只滚烫粗糙的男人的手。
“是我。”杀手压低声音。
夏歌觉得耳边轰轰作响,恐惧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趾。但惊慌失措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像是海浪冲刷过礁石。她按下开关,灯光亮起,杀手那张憔悴的脸映入她的视线。他身上到处是泥巴和血迹,而原本放在床头柜里的急救箱已经被他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这种急救包是大灾难之后政府配发的,但她一直把它当药箱用。
她想要说什么,却找不到语言。最后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傻得要命:“你受伤了?”
“很抱歉打扰你。”
“你差点吓死我——”她看着这个突然闯进她家里的男人,“怎么了?”
他疲惫地坐下来,摇摇头:“这么说吧,我的雇主不太喜欢我。所以他们决定用枪和我谈谈。”
他费力地脱下夹克外套,里面的衬衫也染满了血,右臂上方血肉模糊一片,看起来相当吓人。
“你们谈的结果如何?”夏歌问道,她需要点东西来转移对那个可怕伤口的注意力。
“哦,我挨了一枪——准确地说是擦伤,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真的。就只是子弹擦过去而已。”杀手保证道,“他们挂了一个人。”
夏歌瞪着杀手,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有个人死了。但他的神态相当轻描淡写,好像这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就像“我去和朋友吃饭”或者“我丢了个钱包”那样。
他是个杀手。她想。
“你晕血吗?”他突然问。
“不晕。”
“能帮我处理伤口吗?我只有一只左手不太方便。”
“我没学过该怎么做。”
“我教你。”
“你该去找个医生。”她嘟囔着,但还是开始动手从急救箱里翻出弯针和生理盐水来。
“然后那医生再去找个警察?”
“你就没有那种认识的……地下医生?”
“别相信电影或者电视剧,大部分医生都乖得像只小白兔,再说,这个城市我不熟,就算有这样的医生我也信不过。”
“那你信得过我?”
“我本来不该来这儿的,因为这样的话,你可能也会遇到危险。”杀手的表情显得有些……内疚?像他这样的人会感到抱歉吗?她不知道,但她确实看到某种类似于歉意的表情在杀手脸上一闪而过。
“你还是来了。”
“我本来想偷了药箱就走的——如果你觉得——我也可以现在就离开。”
她伸手压住他的肩膀。隔着衬衫,她可以感觉到他皮肤的热度。滚烫的热度,他在发烧。
“告诉我该怎么处理伤口。”她说,“我去见过月亮女孩了,我们得谈谈这个,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
……
“我不确定我能……搞定这个。”清洗完伤口后,夏歌小声嘟囔道。
杀手扭头借着两只台灯的光看了一眼:“没关系,这只是‘很严重的擦伤’,就像缝东西那样缝起来,你总缝过衣服吧。”
夏歌皱起了嘴唇,“我没有麻醉剂。”
“不用那个。”
“你确定?”
“我确定。你直接缝合,每一针打一个结。从这里,还有这里。”
她拿着弯针的手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始缝合伤口。杀手咬牙忍住疼痛——夏歌的动作比他猜想的要利索很多。看起来她是那种平时会犹豫但行动起来就会很麻利的类型。
“和我说说月亮女孩。”他说。
于是她开始讲述,而他安静地听。
“……那很奇怪。”短暂的交谈后,杀手皱起眉头,看夏歌在他的伤口上缠绷带,“我和她都曾经是二代的伪人单体,而且我们都属于月城的那个伪人——但她似乎和我不是同一个类型。”
“单体也有很多种类型吗?”
“就我所知,有非常多的类型。即使是同一个伪人的单体也有不同的类型。举个例子,有些伪人的单体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属于伪人,它们可以完全像人类一样生活,和人类一样拥有自我意志;另一些单体则知道自己从属于某个伪人,但它们也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意志;还有些伪人根本没有这些,第二代里头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个体,它们没有自我意志,但它们至少会有记忆和经历……我确实没听说过像月亮女孩这样的情况。”
“从她说的话里,我觉得她还是有记忆的,只不过她没法像人类那样把它们整合起来。”
“为什么?”
“这不太好解释……我倒是读过一些类似的书,解释人类的记忆运作的。当你回忆一件事的时候,你不是真的‘调出’它,而是根据一些关键的场景作为一个个节点来重建它。如果方时是你说的那种单体,那么她头脑中的记忆节点可能需要其他单体意识里的节点配合才能重建记忆,伪人式的记忆。”
“但大部分单体都死了。”
“是的。”
她去为他烧了热水,脱掉他身上湿漉漉脏兮兮的衣服,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套肥大的睡衣裤。起初他还以为是男人的衣服,但后来发现是她的。
“希望你不介意穿女人的睡衣。”她说。
“那会是非常有益的人生体验。”杀手答道。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几分钟后,她钻进厨房开始忙碌,而杀手倒在她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5
夏歌离开基地了。
信号非常微弱,穿过深深的泥土和岩石,穿过地下堡垒厚重的天花板和墙壁,抵达月亮女孩的头脑时,它只剩下一丝残迹。她可以感觉到,但也就仅此而已。
坐在屋子里,方时木然望着前方,手指绞缠在碎花长裙的裙摆里,将布料揉来揉去。
她曾经可以感觉到夏歌的存在,但她现在远去了,消失了。方时试图捕捉那些信号,但它已经远得无从辨识。
同时远去消失的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她的另一半本质——使她从人类中分离出来的那些特质,似乎也被夏歌带走了。
那女孩不知道这个,方时想。夏歌显然是“种子计划”中的一个,那些作为人类被养大的伪人的孩子。当初她——它——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已经尽力确保这些单体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伪人。
持律者。
多么遥远的回忆,多么陌生的名字。
但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是完整的,属于那个曾死去又复生的集群,她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了。
但那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夏歌离开的时候,“它”也放弃了她。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记忆的节点已经组合,而信息已经在纳米机械间转达。当她和夏歌见面的那一刻,飞船就已经收到了信号,转入整合模式。她知道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单体都困惑地仰望着夜空,听到那如同天穹开裂的声音在它们的头脑中反复回响。
而在那之后,集群就放弃了她。毕竟,对于现在这个脆弱的集群而言,把她从军事基地救出来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只是个单体,而在集群的道德观里,单体是可以放弃的。
她很清楚这一点,并且曾经坦然(或者说一无所知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现在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一直以来的祈祷不会再有回应。她的愿望永不会再成为现实。她再也不会回到天空中,再也看不到阿特拉斯的星空、雨竹三的迷雾或者绘架三——中国人把那颗行星叫娥皇——夜空中那颗几乎填满半面天穹的深绿色伴星了。
还有戈里泽的高塔,那些矗立在晨昏线上切开黑暗与深红色阳光的捕风塔,塔顶细长的风叶永不停息地转动着,僧人们在每一片风叶上都抄写了经文,那些文字在夕阳下闪烁着明亮的光。
它放弃她了。
这个念头像风叶般不停旋转,填满了她的头脑。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她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就像完成交配的雄螳螂,或者蜕皮时被脱下的蝉衣。
有那么一瞬间,她困惑于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愤怒随之熊熊燃起,属于人类的愤怒,属于名为“方时”的这个个体而不是集群的一部分的愤怒。属于她自己。
属于我。
她想。
这个念头奇妙地令她感到了宁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方时安静地坐着,思考着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从记忆里捕捉那些她需要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