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瑞安。她想。她还记得那个名字,以及那个单体留下的记忆。那些记忆很清晰,是关于爱和背叛的。伪人集群不懂得什么是爱,它曾经试着分析这种情感,并尝试着通过莱拉·瑞安去爱,但结果是灾难性的,因为人类不会爱它们。
她还在那些记忆里学会了背叛。她记得离开的身影、深红色的天空和黑色的灌木丛,她记得死亡和更多的死亡。她记得的比她能够理解的更多,但眼下,这些,就足够了。
时间在她的沉默中流逝。晚上八点,距离飞船掠过休斯敦的天空还有一个小时。方时起身按下桌上的通话键。
“我要谈谈。”她说。
窃眼者比她预料的来得还要快。它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你想要谈什么?”它问。
“我要到地面上去。”她说,“还有一个小时飞船就来了。”
“什么?”
“我哪里说得不清楚吗?在飞船来的时候带我到地面上去。我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情,一件你也想知道的事情。”
那双金属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是什么事情?”
“如果你带我去了,我就会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我再决定要不要带你去。”
“你怕它吗?”
“怕谁?”
“你害怕持律者吗?以至于连我这样一块碎片都害怕?”
她话语里的某些东西引起了窃眼者的注意。它打量着她,像是在思考。
“我不怕你。”它最终这样说,“我会带你上去。”
他们乘坐电梯前往地表。一路上有不少军人对月亮女孩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没有看他们,她不在意他们。
窃眼者带着她来到基地中心的一处小小的广场,将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个。天空黑暗深远,空气寒冷得令方时开始打颤。在恒温、有稳定照明的地下基地待了太久,她已经忘记了外面有多黑暗多冷。
一件大衣落到她肩头,是雷涛,那个为窃眼者服务的男人。
她感激地笑了笑,穿上大衣,扣紧扣子,等待着。
飞船来了。
她抬起头望着夜空,无声地祈求。
带我走。她对着那飞鸟般洁白高昂的船首和锋锐如刀的羽翼祈求着: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我们不需要这个世界,带我离开,你有力量毁掉这令人憎恶的一切,带我走,带我去群星之间,带我去那些高塔和旋转的风叶那里,带我去看看亚加那湛蓝的太阳或者奥林帕斯那深绿色的草海,带我走。我知道你在那里。
她的祈求全无回应。她的头脑里原本盘踞着持律者意志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荡。飞船无动于衷地飞过。
它放弃她了。
女孩发出一声轻笑,又或者更接近于一声哽咽。
“我有些你想要知道的东西,窃眼者。”她低声说,“我想要做个交易。”
6
这是背叛。雷涛想。
透过单向玻璃,他一如既往地注视着窃眼者和月亮女孩儿的交流。
当方时告知它夏歌和伪人的联系后,窃眼者甚至无暇责怪雷涛,而是派出了一个特工小组直奔新浦森市,自己则继续试图从月亮女孩那里挖出更多的信息。
她正在热情地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只是因为那艘飞船不曾回应她的祈祷。
这是背叛。
事实上,雷涛曾经有过那么一点预感——当他查不到夏歌父母的信息时,他只是将他们注明“死于伪人战争引发的灾难”,然后就提交了申请表格。
如今,那个伪人的孩子——单体——从那双金属蓝色的无处不在的眼睛注视下溜了出去,正在这阴森永夜的笼罩下自由行走。尽管也许她没法逃走很久,但至少有些事情终于逸出了窃眼者的掌控之外。
太久了。他想。
这些年来,窃眼者控制着他,注视着他。偷走了他的双眼,却偷不走他的愤怒。这些年来他一直试图凿开那堵无处不在的墙壁,至少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一次。
更有趣的是,那女孩住在新浦森——五分钟前他刚刚收到报告,窃眼者的单体特工追丢了杀手艾瑞克·罗斯,同样也是在新浦森市。
他扭过头,看到手边显示器上的另一个视像。一蓬火焰在某间装潢精美的大屋中燃起,火焰吞噬了墙边的书架、一摞摞诗集和精美的织花地毯,一摊血漾开在地板上,染血的脚印一直蜿蜒到门口。
新巴西利亚。另一组特工试图去解决情报掮客杨子文。就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他们似乎也没能成功,那家伙在他们抵达之前就溜走了,时间就在对杀手的袭击失败后不久。
威胁指数在可控范围内。他还记得他曾经这样对窃眼者说,或者窃眼者曾经这样对他说——但现在这几个人的威胁指数一定已经破表了。他可以看到那个蓝眼睛男人动作里的狂怒情绪,像个人类一样接近抓狂的边缘。
如果这些人都逃走了,会有什么发生呢?
期待的战栗滑过雷涛的脊背。但他的脸上木无表情,只是透过玻璃窗,注视着那个背叛了她整个种族的女孩。
往事掠过心头,他意识到自己可以理解她——以一种非常令人不快的方式。
7
2057年戈里泽晨昏线镇
标准时间13:00,晨昏线基地的大门发出一连串的吱吱嘎嘎声,缓慢地敞开。士兵们急不可耐地涌出基地,散入小镇那稀落的建筑群里。半天的假期不可多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一直等到宵禁时间,才会揣着中国香烟,脸上带着口红印儿醉醺醺地返回基地。
站在屋顶,雷涛放眼望去,戈里泽那巨大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画出火焰的半圆,小镇和基地的影子被它拖长到了地平线之外,和他身后那片永夜的黑暗融为一体。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来自地平线另一端的中国商队的旗帜隐约可见。他有时候会走到他们中间去,只要他说普通话,就没有人会觉得他骨子里是个二代的美国华裔移民。
但他仍是个“外人”,那些商人多半说的是方言,温州话、四川话或者带着各种儿化音的东北话,他顶多能够装成中国人和他们交谈,但没法和他们打成一片。有些时候,他能够从这些商人口中打听到一点鸡零狗碎的信息,攒起来还写不满一份报告。
说到底,戈里泽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在这里担任情报官,几乎就是无所事事。尽管这颗星球足够敏感——唯一一颗由两国政府共同统治而不是由单一政体控制的殖民星球,但并不重要。中国有整整三颗待开发的新殖民星系,而美国则深陷在阿特拉斯独立战争的泥潭之中。双方都无暇顾及彼此。
而且戈里泽也没有什么争夺的价值——1.6倍的重力,贫瘠的只能种植纳米机械作物的土地。半颗星球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望无际的酷寒沙漠。另外半颗星球终日被深红色的阳光照耀,广袤的海洋沸腾翻滚,暴雨无休止地下着,在灼热焚风的吹拂中尚未落到地面便已经蒸发。唯一能够勉强住人的地方是狭长的晨昏线地带。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这颗星球的地球化工程耗资巨大又见效缓慢,直到去年,人们还得戴上氧气面罩才能离开家门。
相比之下,气候宜人、天然拥有生态圈的阿特拉斯或者完全不用调节空气比例即可入住的雨竹三,都比戈里泽更有价值。在那些星球上开采矿产也更加容易——戈里泽的酷寒与炎热对矿业机械同样是个很大的挑战。
在这种情况下,这颗移民星球几乎被地球上的人们遗忘了。
美国政府并没有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们抓紧时间把一些敏感、容易引起抗议和反对的实验室统统送上了戈里泽。晨昏线基地里就有四个实验项目,而数百公里外的暮光基地还有两个。雷涛和他手下人员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些项目的机密性,以及尽可能多地刺探中国人在晨昏线的另一端做什么。
种地。雷涛想。他来这里已经两年多了,除了种地之外,中国人就只是在边界线的那一边开矿,把数米高的采矿一体机顶着寒风开进黑暗中,满载矿石归来。有时候他也会好奇:如果自己的父母没有移民到美国,而是留在故乡,那么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掠而过,他很小心地把它们藏起来,尤其不会让CIA的心理评估师发现。
最近,他的秘密又增加了。
脚步声轻轻地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身。是那个男孩,有着一双金属蓝的眼睛和天真稚气的神情。他们一共八个人,一组克隆体。据男孩说,还有三组像他们一样的克隆体分布在不同的实验基地里。从诞生的时候起就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看过他们的照片:西班牙裔、非裔、阿拉伯裔和一组亚裔。他看着他们接受实验、改造和测试。他看着他们死去、哭泣和发狂。
没有一个是扬基佬1。
正是这一点让雷涛忽略了那个男孩脸上狡黠的神情和冷酷的双眼。从军这么多年,他并非感觉不到那层玻璃天花板,有些时候他会说服自己:无法晋升只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另一些时候,用“因为我是亚裔”来解释一切会让他感觉更加愤怒和轻松。
那时候他还年轻,年轻而又愚蠢。他总是没法忘记在公立高中里的那些白种男孩,比他更高大,更强壮也更蛮横,大声嘲笑着“中国人,脏膝盖(Chinese,Dirty Knees!)”一类的顺口溜,把他像个球一样推来搡去,只是因为他的功课门门都是A。
那或许就是为什么,当男孩向他求助的时候,他说,好的。
他为那个孩子打开了实验室的大门,他为“窃眼者”的单体们提供了进入基地各处的口令与密码。他也想过后果,也许是被开除军籍,也许更糟糕,进监狱。但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他拯救了那些被当作实验品的孩子。人体实验,他不喜欢这种事,非常不喜欢。他帮助了那些孩子们,为他们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但这件事的后果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最终,整个世界都为此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