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伪人2075·意识重组
24591700000027

第27章 现实迁移(3)

那家伙知道这事儿,知道他想要去群星里想得发疯。以前他喝醉过一次,就那么一次,但对一个情报掮客来说,只言片语就够那小子把他拿捏在手里了。

你去休斯敦基地干掉目标,我就带你上飞船。

他磨着牙,足足磨了一分钟。杨子文笑得老奸巨猾,像头老山羊。

行。他说。

于是他就在这儿了。

目标很难下手。因为那家伙几乎不会离开地下七层。直到他想到了一个略微有点粗暴的办法。反正杨子文说了,只要能干掉目标,手法不重要。

当电视直播上月亮女孩倒地时,一个蓝眼睛男人急匆匆地跑出地下七层,搭上电梯。电梯门一合拢,那架电梯就发了疯一样向上直蹿。一路到顶,然后喀吧一声,缆索和安全缆索双双在一场小规模爆炸中断裂,电梯直坠底部。

安飖听到了那声从地底传来的沉闷回响。他耸耸肩,把偷来的通行证递给门卫,将车一路开出基地大门。

他要找个地方抽口烟,这半个月他快憋死了。

雨站刘流

——他没有外号。装酷的小年轻杀手才有外号。他已经很老了。

老人青筋遍布的双手握紧舵轮,顶着暴风雨穿过波涛汹涌的海面,在这座小岛上堪堪靠岸。

“雨站”在过去是英国人的监狱岛,如今英伦三岛早已沉入大海,这座小岛和建筑其上的监狱却在大灾难中幸存了下来。有些人把它改成了秘密基地,其实做的还是监狱的勾当。由于海平面升高,小岛四周围有高高的堤坝,里面的地面比海面还要低陷几分。

他在港口上卸下补给品,清水,蔬菜,看他老手老脚慢得让人心焦,几名警卫便过来帮忙。搬完东西,装上要运出岛的物品,他们就不耐烦地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慢慢打扫。

捶着腰,老人起身下船,走到堤坝下方,问警卫哪儿有厕所。

“你直接尿海里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

他慢悠悠地走开,警卫一笑置之。

十五分钟后,大坝底部发出剧烈爆炸声。海水一拥而入。

就像是被开水烫了的蚂蚁窝,雨站里的警卫乱成一团。又是数响爆炸,接二连三。大坝彻底崩溃,海水铺天盖地没过众人头顶。

老头儿嘿嘿一笑,坐在自己的小船里,等海水没过了下面两层的楼房,才慢悠悠地把船开过海面,来到与水面齐平的基地第三层。目前只有这一层尚未淹没。主楼分成两边,一边挤满了惊恐湿透的警卫,一边关着囚犯们。

他慢悠悠地找到那扇窗子,敲了敲。

“喂,姑娘,你叫啥?夏歌?那就对了。”他打量着那女孩困惑的脸,“杨子文让我来接你。”

8

新浦森市大集会现场

在一阵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喧嚣后,人群突然寂静了下来。

窃眼者错了。或者说它曾经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在这片黑暗大陆上,人群的“共鸣”就是那些伪人宗教,而共鸣的中心无疑就是月亮女孩。

这件事大错特错,因为它是个变异体,始终以人类的角度来思考伪人单体的“共鸣”与“联结”。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联结是如此隐秘,共鸣是如此寂静,以至于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却已经深陷其中。

比如被窃盗的双眼和一个自以为自己是伪人的意志。

当雷涛冲上舞台,握紧月亮女孩犹自温热的手指时,那个巨大的意志丝毫没有被触动。但随后的一系列死亡——每一个在狙击和暗杀中死亡的窃眼者单体——都在它的意志中点亮一簇小小的火花。

长久以来,这些人类的意志都联结着彼此,但在这复杂多变的联结之下,沉睡的巨大意志被压制了,只有名为“窃眼者”的那个小小意志浮现出来,像个人类一样紧紧抓住自我意识。它以为自己能够窃盗普通人类的双眼,但事实上,它只是在从这个巨大意志的表面抓取那些微小的浮光。

一个,又一个。

窃眼者的意志随着单体的死去而慢慢解体。侥幸活下来的——没有被杨子文的飞船数据库锁定的——几个单体茫然失措,完全失去了理性和思想。

纳米脑桥系统和联结共鸣——无数双眼睛的共鸣——已然齐备。

然后是窃眼者的死亡。

从那无限混沌中,一个“念头”开始浮现。然后是许多的“思想”。

“它”睁开一亿双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

1792年,人类发现了“色盲”这种病症,进而意识到,在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可能会有所不同。

鸟类有四种色觉,而人类只有三原色觉。

任何一个人闻到的气味都和其他人闻到的不一样。

“世界”某种程度上是“知觉”的集合。

它拥有一亿双眼睛,可以同时闻到世界各地的气味,听到不同的声音。数万个单体位于大集会的会场,而更多的单体位于电视机旁和便携终端前,通过现场直播观看着月亮女孩倒下的那一幕。

而窃眼者的死亡将他们全部唤醒。

在无尽的色彩、光影、声音和气味之间,“它”察觉到了一个事实:正是那些量子学家在实验室里苦苦纠结的那一个——现实并不一定坚实。

宏观物体也是具有波动性的。

而世界拥有无限种“可能”。

以“个体”的知觉,最多只能从公式和图表中获取这个知识。而“它”却可以直观地通过一亿人的头脑和感官来认知这一点。

并加以利用。

雷涛跪在高台上,握紧方时渐渐冰冷的手指。

她说,她没见过雨。

高台下,人群奔走呼喊,窃眼者带来的士兵将那些发了疯一样的信徒拦在台子外围,但已经渐渐没法阻挡。步话机里传来模糊的叫喊,士兵们在寻求指示,但他并不想理会。

窃眼者也死了,至少是它的一个单体。就倒在遮掩后台的帘幕旁,雷涛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从心底感到一种模糊的快意。他想要放弃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让他疲倦不堪。

所有的死亡,和血。

人群突然寂静了下来。

星光冰冷。四周阒然无声。雷涛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到灯光下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和无数张茫然的脸,昂起头来,遥望天穹。

有一个人动了一下。在他身边的人也开始移动。很快,人群便像水波般有节奏地涌动起来,头颅低下又昂起,手指伸开又攥紧。肢体的波动带有诡异的韵律,没有任何音乐,但那舞蹈带有天然的节拍,像是追随着一首寂静的歌。

那更像是舞蹈,环舞。方时曾经说过那种舞蹈,她说在月城的时候,伪人们会跳起环舞。

雷涛低下头,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当窃眼者夺取了他的眼睛时,他曾经感到强烈的恐惧。在戈里泽,在那个基地里,所有那些人,活着的和死去的。所有的眼睛都被窃盗,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但是即使被窃取了双眼,他仍然有着自己的思想。他可以微笑着向窃眼者低头,同时谋划着自己的抵抗运动。尽管大部分都只能发生在他的头脑中,但至少在头脑中,他是自由的。

在这里……

他感到了强烈的冲动,想要跃入那些舞动的人群,想要和他们一起踏响有节奏的脚步。没有“思想”,他本来以为,伪人的意志会像是“思想”进入他的意志。

那只是渴望。

渴望、冲动和情感,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顽固地抵抗着,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快,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人群已经停止了舞蹈。他们静默地站立着,像是雕塑。

世界开始闪烁起来。

一次闪烁。

雷涛看到自己的双手和这座高台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材质,犹如幻影,犹如水晶。他看到一场战争正在自己的周围发生,一场他无法理解的战争。一方是面露惊恐的士兵,而另一方似乎在天空里,又似乎空无一物。有某种巨大而不可见的力量向下坠落,建筑被碾碎,车辆被压扁,毫无怜悯地将那些士兵的血肉嵌入地面。泥土和岩石在撞击中喷溅向四面八方,大地在凄厉地嗡鸣。

一次闪烁。

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空洞而死寂的废墟,这里没有重建的城市,也没有永夜里脆弱的灯火。夜空中月河流辉,照亮荒芜的大地和其上结霜的白骨。

一次闪烁。

城市——有着洁白高塔的美丽城市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艘巨大的飞船如同利刃般刺穿大地,有黑暗从飞船的裂隙里向外流溢。他立足之处的高台变成了旋梯,有人在向上疯狂而徒劳地奔跑。

一次闪烁。

阳光——纯净而明亮的阳光流泻在大地上,雷涛不得不用双手挡住眼睛以避免被刺瞎。他看到大地上已经铺满城市,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的管道、房屋、机械和平台直入云霄,能量无休止地在其中奔流,连最深的沟谷都如同白昼般明亮。

他还看到星门——无处不在的星门,有些人在自己的家中都设有一道星门,他看到一个女人系着围裙,穿过那扇小门,又提着一些异星出产的蔬菜归来。所有的人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微笑,说着他不能理解的语言。有鸟儿飞在天空中,黑色的毛羽光滑美丽。

一次闪烁。

群星开始扭曲起来。

一次闪烁。

世界变得深冷黑暗,远比这片大地曾经经历的深寒更冷。人类、废墟、太阳都已经消失不见,群星疏落,仿佛在纷纷远离此地。大地上满布着巨大的立方体,每一个都有数百米见方,上面刻满了文字。英文、汉语、日语……曾经存在于这颗星球上的人们的文字被刻在冰块上,世界如此寒冷,以至于这些冰块如同岩石一般坚硬。

天空被一条银白色的河流照亮,一些是月球的碎块,但更多的是巨大无比的反射镜,将微薄的光热反射到大地上,试图温暖某片特定的土地。在那里,雷涛可以看见一座小小的小镇,在深冷世界里唯一的熹微光明。

有人正从那里走出来,前往最近的一个冰立方。上面的文字尚未完工。

一次闪烁。

深红色的光芒填满了他的每一寸视野。太阳鲜红肿胀,行将就木。雷涛昂起头,看到在巨大垂死的恒星的表面上,有某些黑色的阴影在奋力游动,它们是如此黑暗,以至于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量都被它们吞噬。

大地早已焦枯,岩石和泥土都成了尘灰。但这些生物全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浸没在恒星之河的深处,畅饮能量的涌流。

一次闪烁。

有某种活物在大地上爬行。

雷涛知道那绝非人类,他可以看到它躯体里有韵律的鼓动,和伸展的柔软肢体。一个生物就覆盖了数公里见方的土地,它们缓慢地移动着,暗红色的表皮上苔藓丛生。

一次闪烁。

世界弯曲起来,群星被扯成一条又一条的弧光。在天幕之下低挂着一团涌动的黑暗。它沸腾着、翻滚着、无声地嘶叫着。世界在它的四周闪烁不休。

现实迁移。

那个词突然跃入雷涛的脑海。尽管他并不理解它的含义。但他知道它指代了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伪人的飞船从天空尽头升起,它展开了刀锋般锐利的双翼,切开黑暗的天穹,留下一抹夺目的弧光。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无法注视。雷涛闭上眼睛,等留在自己视网膜上的残像褪去,才睁开双眼。

世界终于从无尽的可能性中凝聚出来,坍缩回它本来的模样。

但并非完全如此。

伪人飞船——还有所有的那些信徒——聚集在广场上的数万人,全都消失无踪了。

雷涛困惑地看着空荡荡的广场,只有十几个人被留了下来,像他一样露出茫然的神情,四处张望。

9

指令被下达了,以和过去同样的方式。而飞船以同样的忠诚和精准来执行。

舱门滑开,飞船上搭载的数万吨纳米机械瀑布般从六个喷洒口流出,它们中的一小部分被地球的重力牵引着落向地面,如同一场金属的细雨。绝大多数则按照编制好的程序飞入晴空,天气很好,阳光不算强烈,但足够明亮,为这些纳米机械的反重力组件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它们缓慢地上升、上升。

在环绕地球飞行的这段时间里,飞船搜集了尽可能多的数据,从气候、自转速度、大气成分,到人口分布、经济状况、社会风俗——它巨细靡遗地将这些资料整理起来,并依据它们来为飞船上搭载的纳米机械编程。根据指令,它在合适的时机将它们放出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留下来的那部分将会复制、繁衍,渐渐取代地球上原有的——相当原始而且残缺的——纳米机械。而飞入群星的那部分将会唤醒沉睡已久的某个“应急预案”。

在释放了这些纳米机械后,飞船还有一个指令需要执行——前往黑暗深处,导引那个行将诞生的巨大新生命。

这是最后一个指令,但飞船并不知道这一点。它是某个群集智慧的一部分,但它本身从来就没能拥有过智慧。它甚至算不上一个单体,只能算是一个组件。

它过去是一块残片,如今也只是一块残片。尽管它曾经并且仍然是某个群集智慧的一部分,但这种联系行将终结。名为“持律者”的超智慧行将消亡,且无人得知。杀手已经死去,访客已经到来,种子已经撒下,而至关重要的记忆已然回收。它遵照指令,分析数据,计算概率。而智慧作出决定,订立计划。

它将是唯一的执行者。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即使智慧消亡、生命流逝。它并非活物,没有头脑或者生存的欲望,只有机械的精准、冷酷与一往无前。

10

“奶奶,奶奶!”

小男孩飞快地跑过书房,冲进卧室,坐在摇椅上的老妇人抬起眼来,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怎么了,贝尔?”

“飞船今天没有来。”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是真的,是真的!伪人的飞船没有来!”

“时间还没到吧……”

“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哦?”

缓慢地,斯坦夫人抓起拐杖,她膝盖的痛风越来越严重了。在小孙子的搀扶下,她走到窗前,向天空望去。

他们等待了很久,但除了稀疏的群星和黑暗的天穹之外,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