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伪人2075·意识重组
24591700000026

第26章 现实迁移(2)

她转过身,看着雷涛。

“我没见过雨。”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

灰发男人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5

新浦森市,大集会现场。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

我们站在这里,站在废墟中间,站在过去的那个世界残破的骸骨与往昔的幻影中间,站在我们所熟悉和爱过的一切残留下的鬼魂中间。你们看着我正如同我望着你们,希望从彼此的身上得到救赎。

有些人可能已经开始忘记,但仍在祈祷。

我记得一个世界,它有十二颗星星。人们只需要跨过那些高耸的星门,就可以前往另一片天地。我记得阿特拉斯潮湿的雨雾、戈里泽深红色的天空,还有高天原行星泥土之下升起的那浅蓝色的地光。我记得娥皇与女英双星倒映彼此,在大地之上有另一片大地倒悬,美不胜收。我记得奥林帕斯行星上那些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高楼,也记得巨石星系弥散在夜空中的流萤。你们中有人是从新奥林匹亚或者雨竹三回来的吗?你们会忘记那里一望无际的草海,或者忘记那些数百米高的舞杉吗?

但我也记得新迦南。

不要告诉我群星是美好的,群星是残酷的。我在那里出生,我曾经站在人类之外观望这个世界,我曾经有一千双眼睛、一百个头脑、一个名字和一个声音。我记得人类是如何将战争带入了群星,我记得新迦南的墙垣是如何在战火中坍塌,我也记得那些孩子们——战争双方的孩子们——以同样的方式在哭泣,而那只是个开始。看看我们身侧,看看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这儿,是结束。

我们所承受的乃是我们应得的。

看看你们自己吧,看看我,看看这一切。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曾做过的一切,也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新迦南陷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阿特拉斯被毁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戈里泽被抛弃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月城被战火吞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躲在地球上吗?或者躲在那些没有被战火波及的殖民星系上吗?

当我们对暴行转开目光时,我们不仅会失去我们所憎恶的。

我们还会失去我们所爱的。

我不会给你们救赎。

我只是一块残片,一个人类,一片往昔残留下来的虚影,一个徒有其表的名字。你们都曾经亲眼见到星盟的飞船回来了又离开,我不知道它是否觉得你们值得被拯救。

但是。

我会给你们一条道路。

让我来告诉你们关于“亚加”的故事吧。你们中没有人曾经听说过或者被告知过这颗行星的存在,因为它是星盟的珍宝,不是你们的。伪人们发现了这颗行星,悄悄地将它藏起来,在它之上建筑门扉。那样它们就不必受制于地球上的贪婪、恶意还有国界线的分隔,在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环路,沿着环路建筑起一扇扇门扉,通向每一颗殖民行星。不设阻拦,没有关卡。任何人都可以走入任何一颗星星,不需要签证、许可或者申请,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信仰、种族或者出生在哪个国家而阻拦你。

人类和伪人都可以在其间通行无阻。

我们曾试图赠与地球同样的珍宝,我们曾在月城修筑星阶,让它为人类打开真正的群星之路。

看看我们收获了什么。

但现在,我将再一次把这条道路带给你们。到新浦森来,有足够的时间,无需着急。从现在的这个时候起,按照旧日的计时方式,还有十五天的时间。我将在这里为你们领路,我将为你们打开群星的大门。我将把罪人交给世界,把现在归还于往昔。

我不知道群星间有没有救赎。

你们可以自己去寻找。

——《2075年大集会》“月亮女孩的召唤”速记者:雷涛

6

狙击手已经就位。

这名“窃眼者”的单体特工微眯起金属蓝色的双眼,将一条窄窄的发带向上推去,挡住被呼啸夜风吹乱的额发。手中的枪冰冷冰冷,还好是在室内。如果出去到天台上架设狙击点,他的手非被枪身粘掉一层皮不可。

天空晴朗,群星明亮如针,细碎的光芒落在白色建筑物上,又折射回来,照亮巨大的集会场模糊的轮廓。

“窃眼者”略感烦躁。

这是第一次,“它”感到烦躁不堪,无法安定心神。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被什么催促着,无法形容,亦无从捕捉。这个单体特工的焦虑也影响到了单体。他现在就可以看到其中一个,披着教士的长袍,穿梭在黑暗中的信徒身边。

广场上人头攒动,大部分人都披着黑色的忏罪斗篷,来参加集会的人多得不可思议,在过去的半个月里,随着月亮女孩发出召唤,一辆又一辆的列车载着伪人教派的信徒驶入新浦森城车站,由于列车实在太多,其中一些不得不停在城外,让信徒步行入城。

这些人都信仰那个女孩,或者说,信仰月亮女孩所代表的那个已经消亡的存在,那些伪人。世界毁灭之后,各种名目的宗教便甚嚣尘上:当你失去了一切所爱,你注定要找一些东西来爱,又或者,找一些东西来憎恨,而宗教恰好提供了完整的感情安慰套餐。

聚集到会场上的信徒大约有数万,或者更多,仍然有人陆陆续续地从不同的方向走来,从狙击手所在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那些被高高架起的转播摄像机——上面盖着保温罩,防止温度过低而停转。不断膨胀的人群发出低沉的嗡嗡交谈声,像是某种巨大活物的一部分,披着黑色的鳞片,在夜幕笼罩下蠕动不休。

集会中心的舞台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外墙的玻璃幕板都已经脱落,只剩下惨白外墙,仿佛巨兽蜷伏的骨骼。

有尘沙自黑暗中扬起。

那是不可计数的细小微尘,对无线电波俯首帖耳的纳米机械,它们飞舞着,旋转着,在人群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巨幕,将月亮女孩即将现身的舞台斜斜地投影在天空里。

人群骚动起来。

雷涛站在通往后台的入口处,和人一样仰头望着星空。这一手着实漂亮。他不由得轻声赞叹——在深暗夜空之下兀立的巨幕,将那栋建筑物放大了十倍不止,现在这场集会看起来不像是一场音乐会那种规模的东西了,它被称为一场朝圣,而此刻终于名副其实。

方时从后台走了出来。她换下了那件碎花长裙,穿上了圣徒的袍服。

雷涛想要对她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没关系。”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月亮女孩微笑起来,这是雷涛第一次见到她的这种笑容,不是圣徒也不是背叛者,不是伪人也不是碎片。就只是一个年轻的,如释重负的女孩。

“我记得每一个单体的死亡。”她轻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包括被我背叛的那个。所有的死亡都在这里,每一天不停地循环上演。这样……也好。”

说完,她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踏上高台,向着天空扬起双手。扩音设备将她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嘹亮地传向四面八方。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她说。

人群发出充满渴求的呼喊。夜幕被灯光和月亮女孩的身影点亮。

狙击手扣下扳机。

方时娇小的身体向后猛地一仰,血从她的头颅溅起,泼洒在高台后方雪白的幕布上。灯光将高台照得通明,鲜血嫣红刺痛每个人的双眼。

她倒下去,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现场一片死寂。

雷涛站在后台,将那一幕收入双眼。纳米脑桥、共鸣与死亡。条件已经具备。他屏息静气,等待着巨兽醒来。

人群中发出一声呼号,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前排的信徒们试图冲上高台,而远处的人们只能徒劳地向着月亮女孩倒下的方向伸出双手。悲悼而又震惊的呼喊声响彻夜空。

但就只是呼喊。

没有任何超越了人类的东西涌现。

急促的脚步声在雷涛身后响起。是窃眼者的一个单体。

“到底是哪儿弄错了?”它厉声问道。

雷涛耸耸肩,他对此一无所知。

尖细的风响在那一瞬间掠过他的脸颊。另一颗子弹将这个单体的头颅彻底掀开。鲜血四处泼洒,溅落雷涛的脸颊。

惊愕地,他望向黑夜深处。

7

坐在黑暗里,杨子文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一只手伸过来,把他嘴里的烟抽出来,丢在地上,一脚踩灭。

“妈!”

“消停点儿,小兔崽子。”

情报掮客耸耸肩,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坐在电脑屏幕前,看他们准备好的这出戏在世界各地上演。大幕拉开,音乐已经响起,一场死亡的群舞。

新浦森市“勿忘我”梅丽·斯坦顿

——在人群中,她缓慢地移动着步伐,慢慢靠近那个蓝眼睛的教士。她的目标。

作为杀手,她已经退隐数年,不愿再次出山,杨子文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正在装修自己的新家,差一点就用热铆钉机把他钉在墙上。

艾瑞克死了。杨子文说。

正是因为那句话——而不是那笔堪称巨款的委托费——让她决定再次出手杀人。作为与杨子文合作的杀手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她曾经与艾瑞克·罗斯搭档过一次。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搭档刺杀,从各个方面都是如此。他们几乎成了朋友。几乎。

她基本上没有朋友。

如今更是连勉强可以算作朋友的那个都没有了。

将面孔掩在信徒袍服的兜帽下,梅丽缓缓靠近目标。杨子文给了她非常具体的指示,包括时间和地点。

会有一场混乱。他说,你可以趁机行事。

但会场里秩序井然,信徒们虔诚地膜拜。她只能一边跟着膜拜一边慢慢靠近——高台上,月亮女孩已经开始演讲。突然,就倒了下去。

人群在短暂的震惊后骚动了起来,她终于知道了杨子文说的“混乱”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还真敢干。

这样想着,她滑动步伐快速靠近目标,一刀正中心脏,她扭动刀柄,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鲜血汹涌喷出。

“艾瑞克向你问好。”她低声说。

新浦森市“隐士”科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从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屋子里那个狙击手。从他自己的狙击镜里,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睛的颜色。

蓝色。

他讨厌蓝色。

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有趣的目标。一个狙击手,负责杀人,而他负责在他动手之后干掉对方。当然,他也可以提前下手,那样月亮女孩应该可以活下来。

他就这个问题问过杨子文,但情报掮客拒绝了。

“我们需要那场混乱。”他说。

好吧,科勒倒是不很介意,他只介意佣金。他不是个信徒,也不是善良的人。尽管让那个女孩死去实在是不很舒服,但他顶多只需要转过头去,不必看就行了。

那女孩……

他等待着,等着对方扣动扳机,然后自己才瞄准对方的头颅,扣下扳机。

一击致命。

但他犯了个错误,回头看了一眼高台。幕布上泼洒着鲜红的血。他突然觉得自己今晚多半睡不好觉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蓝眼睛男人从后台出现,和他狙杀的那个目标一模一样。科勒深深吸了口气,架好枪,瞄准,扣动扳机。

同样一击致命。

就当是买一送一吧。没准能找情报掮客多要一笔钱。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没再去看高台上月亮女孩儿泼洒的鲜血。

新巴西利亚“铁匠”石景民

——那笔钱可真够多的。

一边这样想着,这个身材粗短的男人走向自己的目标。这家伙是个教士,正在组织一群教徒观看月亮女孩的电视直播。

“要盒饭不?”他高声问道。

他擅长这个,扮演任何不起眼的小角色,侍者、送盒饭的、清洁工、开出租车的。有一次,杨子文开玩笑说,如果生在中世纪,他就是个能杀人的铁匠。

于是他有了自己的外号。

他和杀手接触不多,也不只靠杨子文一个人介绍工作,但总体来说,他喜欢接大活儿,钱越多越好。

有个在读大学的妹妹,他花钱如流水,就是不想委屈了那孩子。

“要盒饭不?”

教士厌烦地挥手示意他滚开,就在这时,一个教徒发出了尖厉的号叫声,伸手指着电视屏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几千个教徒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捶地号啕。

机不可失,他从盒饭底下掏出枪来,对准教士扣动扳机。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巴黎V区“淑女”端木圆

——今晚真是吵闹。

米歇尔·陈的商业聚会,里头可有不少跟商业一点边都不沾的人。她认识其中一些,某个黑帮的头子,还有一个宗教组织的教宗。他正在高声抨击在永夜里举行的那场大聚会,声称月亮女孩不过是个虚假的神灵。

她微笑,点头,晚礼服长裙曳起鲜红的波纹,一如她的唇彩。

目标已经锁定,年轻的男人,她喜欢那双蓝色的眼睛,死了实在可惜。她觉得可以找情报掮客要几张他的照片,尤其是正面的,最好有那双眼睛的特写。

就当是收集纪念品吧。

月亮女孩被谋杀的消息传遍聚会时,她已经走开了。那个蓝眼睛男人抓挠着喉咙倒在地板上,空气里弥散开淡淡的苦杏仁味道。

休斯敦军事基地“脸盲症”安飖

——他混入这个地方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

这事儿太他妈危险,在美方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里接近一个伪人单体并且干掉它,给多少钱他都不干。就算他是“脸盲症”也一样。没人能记住他的脸,据说是因为他的相貌(经过了一些化妆和整容)在人脑认知上符合最普遍的大众脸型,因此没人能指认或者记住他的模样。

就是凭着这样一张脸和一套偷来的真ID,他硬是混进了基地里。

杨子文给他的报酬不是钱,多少钱都不够。这活儿。他一口咬定这一点,直到情报掮客拿出了杀手锏:一艘伪人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