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歌,女,自由撰稿人,往事撰写者。致力于讲述那些逝者的故事,如果你还记得灾难来临前那个最后的夏天,如果你希望讲述你爱过又失去的那些人的故事,请联系我。
电话:404—2BORNOT2B
杀手犹豫了片刻。
事实上,三年来,这个念头时不时地就会冒出来,令他犹豫一阵子。他甚至曾经允许自己想象一下,想象自己是如何将往事讲给那个女人的。
——嗨,女士,你好,我是个杀手。我想要给你讲死者的故事,是的,我杀过很多人,比你想象的大概还要多很多,但是别担心,我只有两个故事要讲。
——对不起,先生,大部分人只讲一个。
杀手自嘲地笑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年轻人,抬头瞪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了。
默默地又读了一遍那个故事后,杀手关掉了手机。他觉得自己也许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但干出这事儿则会把他推入实实在在的疯狂:他居然打算向一个陌生人讲述他的过去,他的往事,以及那些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真相?
但自从三年前他第一次打开这个网站,看到这个叫夏歌的女人撰写的那些故事之后,他就一直有这个念头。只是从未付诸行动。
他要怎么行动?
只要他一开口,说出自己是个杀手,肯定就会吓到她。那个讲故事的女人会惊叫起来,或者晕过去——如果她不那么脆弱,多半会冷静地挂掉电话,甚至报警。
她不会听他的故事,一秒钟都不会听。
他不是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他或许可以给她讲一个修订过的故事,稍微扭曲一点事实,淡化一点后果,修改一些细节……既不会吓到她,也不会让他自己承受身份暴露的风险。
但那就不再是他想要的了,那将成为一个别人的故事,从一个伪装了自己的男人口中讲述出来,而这样做对他和死者都毫无意义。
不,这无法安慰我们。
杀手突然意识到,正是那句话让他再一次有了这么做的冲动,无论那个女人是出于什么理由写下那行字,是哗众取宠还是装腔作势,或者真的是出于本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大声地把它说了出来。
这无法安慰我们。
他抬起头,从车窗向外望去,反射镜已经转过了一个角度,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弧线还在天穹中闪亮。群星遥远暗淡,而月球碎片拼缀成的河流依旧在天空中缓缓流淌,折射着浅白色的光芒。
地球的这一半陷入永夜已经十年之久,从月球崩毁的那一天起,这片土地上便再无旭日升沉。但仍有人把这个时刻叫做黄昏。
伪黄昏。
十五分钟后,杀手下了车。
他把手插在兜里,闲逛进公园里一处无人的小路,拨通了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三声之后,对方接了电话。
“你好,夏女士?”
“是的。你好。”
“是这样的,夏女士,我一直在关注你的网站,你为活着的人写死者的故事,对吗?我在网站上找到了你的电话。”
“是的。”
“我有两个故事希望由你来撰写,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
“哦,怎么个特殊法儿?”
杀手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她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柔和、更年轻。当她提问的时候,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嘴角那抹揶揄的笑容。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出那句盘绕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话语。
“——我是个杀手,女士。”
电话里一片静默。
过了很长时间,长到他以为她正在报警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
“天啊,如果你真的是……如果你真的是个……”夏歌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兴奋和好奇,“那你一定有一个非常非常棒的故事要讲给我听!”
6
——惊奇大问答!
——你问我来答!
主持人:大家好,广告时间过后,我们又回到了节目现场。现在是我们的场外观众问答时间,已经有很多的观众打来电话,希望提出他们的问题。很可惜我们只能随机抽取,每个人的问题也仅限三个——请接入第一个电话。
观众:呃,喂,你好?是月亮姑娘吗?你是那个月亮姑娘吧。
主持人:也许我应该把这句话算作两个问题。
(大笑声)
方时:你好。
观众:呃……你好,我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个伪人。在地球上又有多少个?
方时:(笑)地球上有且仅有一个伪人残体,那就是我。而在宇宙中,有很多的伪人,他们分布在九个殖民星球上,过去还有月球。我只知道十年前的总数,是一百二十七个。
观众:你能和他们联系吗?
方时:很遗憾,不能。
主持人:好,三个问题,感谢您的参与,这位观众请在嘟的一声后留下您的地址,我们将送给您一份精美的礼物。请接入下一个电话。
观众:你好,我是一位研究伪人的社会学者,我想知道的是,伪人的群体规模大概是多大,多少个“个体”组成一个伪人集群?他们之间是依靠什么联系的?他们会聚居在一起吗?
方时:(向镜头外看了一眼,沉默片刻)你好,我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一个伪人群体的规模在几十人到数万人之间不等,取决于这个伪人的意志统一程度。伪人的单体之间依靠纳米机械—神经细胞的脑桥系统来联系彼此,我们并不聚居在一起,因为这种联系可以跨越比无线电波更远的距离。
观众:可就算是按五万人一个集群来算,伪人的总数也不过几百万。星盟成立的时候,我们在外殖民地还有数十亿人口,他们中仍然有人类吗?
方时:他们中绝大部分是人类,先生。
观众:可是……
主持人:三个问题,这位观众,我们也会送给您一份精美的礼品,但请遵守提问规则。谢谢您的参与,请接入下一个电话。
观众:你好,迦梨女神。
方时:(扬起眉毛)什么?
观众:您或许不知道我们对您的崇敬与爱意,也不知道我们对过去的罪孽有着多么深切的忏悔,但是请接受我们的问候,月亮的孑遗之女,伪人的后裔,已死诸神留在这残破焦土上的唯一化身,我们称您为迦梨,并期待着您带领我们前往至美的彼岸。
方时:……
主持人:(挤眉弄眼,写下“伪人降临教派”的字样举向液晶屏方向)
方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问候,虔诚的人,你想问什么问题吗?
观众:(激动地)是这样的,一位虔诚的信徒刚刚离开这个世界前往彼岸,在临死前他为自己实施了飞升的赐福,他已经到达您的身边了吗?他已经成为伪人中的一分子了吗?
方时:他是谁?
观众:他是圣·阿斯卡维亚,他是伟大的先知,他如此热烈地爱着您!
方时:他死了?
观众:……是的,他死了。
方时:虽然我很想对你说“是的,他在这里”,但我无法对你撒谎,正如同我无法宽恕这世界的罪过一样。他不曾成为伪人中的一员,我不曾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意志或者留住他的记忆。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那样虔诚,请转告你身边的兄弟姐妹,不要轻掷生命。伪人智能集群是动态的生命体,死者和鬼魂都无法抵达我的身边。
“该死的,她还真棒。”
后台灯光昏暗,惊奇大问答的编导喃喃自语,兴奋地打手势示意主持人接入下一个电话。
与此同时,一个灰发男人坐在角落里微笑,将这场节目尽收眼底。
“06号,我是雷涛。”他轻按耳轮上挂着的通讯器,“我们的小鸟儿唱了一首不错的歌。告诉她继续进行。别玩花样。”
7
“——我刚刚下了出租车,因为我觉得让司机听到这些不太好。真可惜没法看完月亮女孩的节目了。不过我可以回家去网上下载。”夏歌的声音很轻快,“那么,我是应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去买一只廉价手机打回给你呢,还是我们就这么聊?”
“你现在在哪儿?”杀手问。
“我看看……”她停顿了半秒,“在市区,附近有个大超市,还有一堆小餐馆。”
聪明而又谨慎的女人,杀手想,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所在地。
“附近有没有手机店?”
“有。”
“去买一只不记名的快机,然后打回来给我。”
杀手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
“Hi。”
“Hi。”
是她。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杀手先生。你想委托我写个故事?”
“事实上是两个人的故事。”
“两位死者?”
“对。”
“他们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她委婉地问。
“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是,呃,在我工作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在哀悼他们吗?”
这是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杀手才谨慎地回答:“我没法忘记他们。”
“你想忘记吗?我必须告诉你的是,大部分时候,写下这些故事不会让你忘记或者放下的。”她的声音里多了一分警告。
“不。我只是希望……有人知道他们。”
她发出一声轻笑,杀手分不清是认同还是讽刺。
“每个故事收费五百元。”
他略微吃了一惊。
尽管他估计到她多半收入微薄,但也没想到只需五百元。这个价格有一种微妙的讽刺:她得写一千个故事,所得收入才能比得上他今晚的这一桩生意。
“事实上,我打算付你五万元。”他说。
“五万元?”她的声音略微高了起来。
“是的,我觉得……”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我猜,你很有钱。”
“可以这么说。”
“我不会拒绝上门的钱,但我也不会预先收费。我会只收你五百元的撰写费用,如果写完这个故事之后,你仍然觉得应该给我那么大一笔钱的话,我不会拒绝一份赠与。”
好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赠与,他明白她的意思,赠与的钱款是不交税的。
“好吧。”
“那么现在说正事儿,杀手先生,你希望这些故事被什么人看到,或者被多少人看到?”
又一个他没有料到的问题。
“我不太明白。”
“你看,我写的故事要么发布在网站上,要么登在报纸上。但也有例外,有些人并不喜欢他们的故事被很多人看见,因此,我的小工作室也提供设计、打印和装订服务,我可以将这些故事装订成精美的私人书籍交付给你,我想你应该有稳妥的收货和付费方式。”
“有。”
“加收五百元每本。”
“……”
杀手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大声,用力捶打着身边的树干,最后索性弯下腰去抱着肚子大笑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拿起手机,那个讲故事的女人居然还在耐心地等着他。
“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她问。
“你刚刚谈成了五万元的生意,然后加收五百元每本?”
“有些人喜欢买一送一。”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笑意,“而我喜欢把账算得清楚一些。”
“好吧,我该什么时候开始讲我的故事?”
“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现在可以吗?”
“我想,可以。”
“……”
她干净利落的回答反而让杀手犹豫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让这沉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抱歉。”他终于低声说,“我想要讲这些人的故事给你听,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轻轻啧了一声:“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她一个名字。
“艾瑞克,艾瑞克·罗斯。”
“好吧,艾瑞克……”那个讲故事的女人微微顿了一下,“大部分人,大部分给我打电话的人,当他们接通电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一箩筐的话要讲。他们憋了很久,憋得快要发疯。他们觉得自己要讲的那个故事,还有他们记忆里的那些人就在脑子里,叫喊着想要冲出来。但是他们就是没法讲,这很正常,无论谁都一样。”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有些经验——既然你要讲的是一个——或者两个——已经死去的人的故事,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死亡开始讲起。或者反过来,从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开始。”
从死亡开始。
那双碧绿的眼睛再次掠过他的记忆,杀手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发现自己没法说出那些话。
这太可笑了,他杀过的人有几十个,也许上百个。但现在他却没法向电话另一端的那个陌生女人描述死亡本身。
“抱歉。”他叹了口气,“这比我预想的要难。”
“没关系,也许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地方开始。他们叫什么名字?”
名字。
杀手用冰凉的手机外壳抵住开始发热的额头和眼眶,他听到自己长长的缓慢的呼吸声:“他们……一个叫威尔·斯诺。一个叫莱拉·瑞安。”
威尔。
莱拉。
往事仿佛潮水般奔涌,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血,和更多的血。他突然想起那一天,从月球轨道上向下望去。蔚蓝大地宁静如斯,全然不知道数个小时后整个世界就将淹没在从天而降的烈火之中。
他曾经以为目睹那一切的发生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一件事。
他错了。
8
他给了她名字。
夏歌将手机贴在耳朵上,隐约可以听到那个男人长长的深呼吸的声音。她曾经和许多个哀悼者谈过。很明显,这个自称是杀手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不打算承认这一点。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他说出一切。
但他最终还是退缩了。
“我想……”男人的声音犹犹豫豫,透出记忆被掀开后的痛苦,“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时间,改天我再联系你。”
她理解这种犹豫。哀悼是第二次的死亡。你爱的人死了,但只有当你开始哀悼的时候,那个活在你心中的人才开始真正死去。这痛楚和真正的死亡相比别无二致,只不过,真正的死亡不会像它那样持续上很多很多年。
如果你真的是个杀手,如果是你杀了他们,艾瑞克,你现在还得杀他们一次。
她没有那么说,只是切换成公事公办的语气:“可以,我会保留这个手机一星期。一星期之后你也可以打我网站上的电话号码。”
“好的。”他说。
习惯性地,她等着对方挂电话,但他没有。短暂的静默后,她听到一声轻柔的惊呼。
仿佛被某种预感所牵引,不由自主地,她抬起头望向天空。
反射镜已经完全转到了背面,一层晕红的迷雾笼罩在城市的天空里。稀疏的群星在黑暗中闪烁,比起地面的灯火反而要暗淡许多。
天空泛起了波纹。
像刀刃分开水流一样,一艘飞船分开了黑暗,它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向着新浦森城驶来。
“哇。”她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她找不到一个有意义的词来形容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电话的另一端,杀手保持着沉默,但夏歌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从何而来,不知道要去向何处。这艘突然出现的飞船是如此巨大,当船头已经来到城市的正上方时,船尾才刚刚从天尽头升起。它至少有十公里宽,三十公里长。银白色的流线型船壳令灯火也为之失色,船身两侧纤薄的机翼向外展开,仿佛异常锐利的刀刃。一道比黑暗更黑暗的光环围绕着飞船,把它从天空的背景上剥离出来。在这道黑环的背后,夜幕微妙地扭曲了,星辰被扯成一条条短短的弧光。
自从月城和星阶被摧毁之后,这个世界已经有十年之久没有见过一艘真正的星际飞船了。人们尖叫着冲出屋子、跑过街道,指着天空或者抱着头四处躲藏。夏歌不得不躲进一条小巷,为汹涌而惊恐的人流让出道路。
“伪人回来了!”一个男人大声叫喊道。他的话引发了更多的恐惧。有些人开始哭泣,有些人惊慌失措,另一些人甚至当街跪下来,对着那艘飞船大声地祈祷。
飞船漠无反应,只是缓缓掠过天空,夜幕和群星仿佛流水一样被挤向它的两侧,又再度合拢。夏歌可以看到那仿佛飞鸟头颅般高昂的船首,在船头两侧印有盲眼般黑暗的圆形纹章:黑色的圆盘上印着九颗璀璨的星星,用金色的线条连成一个小小的环。
“星盟。”杀手喃喃道。
“你也看到了?”夏歌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杀手说出的那个名字,也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他正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里,看着同一片天空。
忙音响起,他突兀地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