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愤怒又回来了。
在过去十年里,她一直努力驱散这种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的愤怒。挥之不去的怒火曾经一度渐渐熄灭。在那些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她学会了说话、哭泣、叫喊、撒谎、微笑和爱,虽然最后一项尚有存疑。
你做得不错。他们说。
这话是纯粹的谎言。
她读书,她看电影。她吃美味的食品,她用军事基地的健身房锻炼身体。她服从安排去录制关于伪人的节目。她和心理医生聊天,她玩虚拟游戏……她用各种琐碎的享乐填满自己的时间,努力不去注视生命里那片宽广的空白。
十年岁月倏忽而过,镜子里的人影苍白仿佛幽魂,裹在一条洗得发白的布裙里,茫然地望着这个世界。眉眼间犹有当年那个小小女孩的影子。
要如何逃开那一切呢?
她允许自己变成一个人类,但从不曾宽恕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从不曾忘记月城坍塌的墙垣和燃烧的巷道,从不曾忘记支离破碎的星阶和头脑中一节一节断裂的联结。她所属的群体在那个夜晚就已经死去了,而她独自一个活下来,残缺不堪地,将所有的死亡都默默记在头脑中。
要如何才能忘记呢?
她从不曾忘记,她只是尽量不去想。在录制电视节目的时候,她说话,像个人类一样微笑着说话,甚至还不失机智。她可以装得像个人类,她甚至可以成为人类。
她是笼子里的知更鸟,当她开始歌唱的时候,人们就欢笑。
他们不明白那些语句的意义。
今晚,那愤怒回来找她了。
像阴燃已久的火苗,那愤怒从她的胸口爬了出来,蜿蜒着烧遍她的每一寸神经。在那些心理医生对她又切又削又铲的人格重建过程中,他们试图抹去这愤怒,但它并未真的消失,而是凝集起来,变得纯粹而且坚硬,盘踞在她灵魂的某个角落,像一条闪烁着钻石般光彩的小蛇。
那蛇昂起头,说了一个名字。
泪水忽然就溢出了她的眼眶。
门外,警报声和叫喊声响彻天际。他们把她关在深深的地下,她看不到天空。但她知道那艘飞船回来了,穿过群星,穿过破碎的星阶和沉默的信道,她知道它等待了多久的岁月,她知道它正张开那锐利的飞翼掠过苍穹。
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她快乐地一圈一圈地旋转起来。对着那无法触及的天空张开手臂,想要回应那个睽违已久的名字。
双唇间一片静默。
在被人类驯养了十年后,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声音。
1
一星期后。
永夜,南美洲大陆。
反射镜缓缓地转过脸来,一线苍白的光芒点亮深黑色的天穹。艾瑞克·罗斯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伪黎明时分。
那艘巨大的飞船正升起在地平线上。白色飞鸟般的形体,印在船首如同盲眼般的深黑色星盟徽记。准时、准点、一分不差。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它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准时拜访新巴西利亚——这座位于南美洲腹地的幸存者城市。
它还拜访了其他城市。事实上,这艘飞船严格按照某个时间/路线表每天周游全球:晚上九点到新浦森、下午两点到巴黎,还有新奥尔良、棉城、冰岛……它每天都会掠过所有人类幸存者的头顶,无一遗漏。
但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做。
在最初的恐慌过去后,人们开始对这艘沉默的飞船感到困惑不已。“这玩意儿究竟想干什么”已经成了全球网上最热门的话题,其中不乏大量的疯狂臆测和惊恐祈祷。
杀手注视着飞船掠过天空,他目前身在巴西利亚近郊的某座山顶大宅,从这里望下去,城市里的一盏盏灯火显得渺小而又熹微。有些人聚集在山脚下的一个广场上,向着天空中的飞船举起手臂,祈求着,摇动他们手中的点点烛光。
飞船无动于衷。
“你害怕吗,艾瑞克?”
一个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杀手转过身去,对着大宅的主人露出笑容,摇了摇头。
这个瘦小的男人留着一头长发,上唇和下巴都蓄了短须,眼窝深陷仿佛瘾君子,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白背心和一条灰色沙滩裤,脚上踩着一双已经开了线的拖鞋。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头邋遢的老山羊,还有一双黯淡无光没睡醒的眼睛。
“老杨,你的信息来源怎么说的?”杀手问。
“这要看是哪个信息来源,你也是我的信息来源之一。”被叫做老杨的男人趿拉着鞋晃进了书房,这里的整洁程度堪比天堂,和主人的不修边幅恰成反比,“前两天我刚刚印了一批诗集,你要不要来一本?”
“谢了,不要。”
“啧,你偶尔也应该提高一下自己的艺术鉴赏力,我说真的。”老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伸手在某本书的书脊上按了一下,书架滑开来,露出一扇暗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地下室的空气微凉。老杨从楼梯墙边的衣架上抓了件皱巴巴的长衬衫穿上,带着杀手走进他真正的巢穴。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电子臭味,那是大量的主机和服务器同时运转时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
“真的不要诗集?”
“不要诗集,要情报。”杀手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老杨——真名杨子文,华裔,三十二岁,也许是全世界最能干的情报掮客之一。也是杀手唯一的朋友。这家伙牵一下他的情报线,世界的某个角落大概就会有人心脏病突发。但杨子文本人却坚持认为:成为一个诗人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真谛。
“好吧,情报。”杨子文把自己丢进硕大的电脑椅,整个人都埋在了里面,“你想要什么情报?”
“和我说说那艘飞船。”
“嗯哼。”情报掮客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手指在操作界面上飞舞着,“你想要可靠的还是不可靠的?最近流言太多,很多信不过。”
“可靠的那部分。”
“好吧。”
一个立体投影图像从界面上弹出,瞬间填满了屋子里的空间。正是那艘飞船的图像,只不过没有星盟的徽记,而且船壳是灰色而非白色的。
“这是什么?”
“那艘飞船的原型。这是一艘‘地球化’飞船,老兄,你知道什么是‘地球化’飞船吗?”
“哦,教我吧,老师。”
情报掮客得意地点了点那个图形,上面便弹出了一串串数据和标注:“这种飞船地球上一共就只有美国生产了两艘。星盟有三艘。大部分的技术来自于伪人——尽管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伪人这回事儿。总之,这种飞船是用来改造行星环境的。它携带着大量的纳米机械,根据不同的目的和用途分成很多种。用于在外星球调节大气湿度、温度、扑杀有害物种以及调节行星光照,还可以制造小型机器人,建筑城市、房屋、道路、桥梁——只不过它们从来就没按照最初的方式来用。听说过那个笑话吗,关于中国的降雨火箭的?”
杀手扬起眉毛。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中国人制造了降雨火箭发射器,便携、可运输。然后中东人买走它们,拆掉降雨弹头,安上火箭弹头,打得美国人抱头鼠窜。”
“……”
“总之,这个飞船也是差不多的概念,最初造出来是为了环境改造,但第一次使用就是在阿特拉斯内战的时候。”
“……这就是灰船?”
“说对了。当然这艘不是当初毁掉阿特拉斯行星那艘,但是如假包换,这就是一艘灰船。”
“你他妈早说灰船我就知道了。”
“知道个屁你知道。”
他们瞪着彼此,最终杀手翻了个白眼:“好吧,他们为什么还不把它打下来?”
“他们不敢。把灰船打下来的话,里面装的几吨活性纳米机械就会随着风吹遍全球,噗。”情报掮客撅起嘴做了个吹气的动作,“然后我们就会落得和阿特拉斯人一样的下场了。而且,这是一艘星盟的灰船,不是美国人造的灰船。他们没能力控制它。”
“中国人造的?”
“也可能是印度人。”
“他们没那个技术。”
“日本人?”
“有可能。月球爆炸之前,他们有七千万人住在高天原星系。”
“他们想要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知道。没有联系,没有信息,发出去的信号没任何回音。这是艘哑巴船,不说话,什么也不做。我甚至怀疑上面有没有活人。美国政府也好,伞民领地也好,都已经试过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什么也没有,对方铁了心不说话。”
“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知道不?”杨子文抓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嚼得饼干渣七零八落地掉进键盘缝儿,“我觉得他们想要把地球彻底干掉。上一次咱们自己干得挺漂亮,就是不太彻底。没准他们就是来打扫卫生的。我们欠星盟太多了,一座月城,一座星阶,两颗殖民星球,还有整整十年的隔离时代——我觉得他们是来要债的。”
杀手没说话。
“和我说说,老朋友。”杨子文抓起水杯,把满嘴的饼干冲进肚子里,“这些年你从我这儿拿走的情报,一大半是关于伪人的。你一个人的情报消费差不多快要赶上两个政府那么多了。你肯定知道点儿什么,跟我说说看。我给过你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情报,我他妈的是最棒的情报掮客,但我从来就没能把那些消息拼起来过。我敢说你才是那块儿最大的大拼图。给我说点儿什么,好不好?”
那一瞬间,杀手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但他看了杨子文一眼——这个邋遢的男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朋友——还是忍住了。
“有两种情况。”他说。
“哪两种?”
“第一种情况,这艘飞船可能属于日本人,或者印度人,或者中国人。不管什么,不是之前住在月城的那个,而是别的某个伪人或者别的某个殖民地,属于星盟。那样的话,他们有可能干掉我们,或者只是回来看看。”
“另一种呢?”
“月城那个伪人。”杀手微顿,“那个叫‘持律者’的伪人。如果这艘船是它拥有过的那一艘的话,说真的,我不知道它会做什么。”
“操。”
“……”
“你把我吓到了,老兄。”
“是你要我告诉你的。”
“操。”
“别操了,我还有个委托要给你。”
“啥?”
“我想调查一个人,一个女人。普通人。”
情报掮客那浓密的眉毛倏地挑了起来,“和你的‘活儿’有关?”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拿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发誓!”
“我发誓。”杀手笑了。
“——我可得说清楚,艾瑞克,我不希望你让我调查这个女人是为了用枪轰掉她的脑袋。就算只是跟踪她或者吓唬她都不行。这种可能带来人身伤害的个人调查我绝对不接。这他妈的不是我伪善,我只是受不了这个。我不在乎我的消息能让多少人破产跳楼,我也不在乎给你的活儿牵个线搭个桥。但是,个人调查不一样,我得知道这个人,我得看到这个人,我甚至得弄清楚她是喜欢喝咖啡还是喝茶——如果她‘咔嚓’,死了,那我会非常非常不舒服。所以你要保证这不是个‘活儿’,如果你撒谎,那咱俩就绝交,懂了吗?”
“懂。”
“那行。”杨子文开始敲打键盘,“名字?”
“夏歌。”
“住在哪个城市?”
“新浦森。”
“职业?”
“记者。准确地说是往事撰写者。”
“你调查她干吗?”
“有用。”
“她有网页、个人主页或者电话号码吗?”
“有,我写下来给你。”
一问一答,档案被迅速建立起来,然后杨子文给杀手开出了一张非常详细的账单。活儿归活儿,朋友归朋友。他总是这么说。
“行啦,明天交货,今天你可以出去溜达溜达,购个物杀个人什么的。”
“我想待在这儿,你客房空着吗?”
“二楼最靠外那间空着,其他的可能会有娘儿们进去。”
“那间没有?”
“以前有,现在没了。那里窗户是落地窗,宽敞明亮,飞船一来差点把那帮娘儿们的尿吓到我地毯上。”
“有吃的吗?”
“没有,有外卖电话。”
“算了,我去超市买点菜回来做饭。”
“我不吃辣椒啊。”
“没你的份儿。”
“太他妈不地道了你……”
2
“——这姑娘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团白噪音。”杨子文把一叠资料丢到杀手的面前。
上午九点,杀手刚睡了个好觉,精神饱满活力十足。而杨子文则刚刚熬了个通宵——就像他的大多数夜晚一样。
“白噪音?”
“对。”杨子文把手头的薄薄一沓资料丢在杀手的床头柜上,一屁股窝进扶手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从床上爬起来。两人看上去就像是来自两个世界:一个肌肉结实一个皮肤苍白;一个裸着上身去洗漱,一个把自己裹在皱巴巴的睡衣里;杀手每天都刮胡子,而杨子文自己都不记得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
“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姑娘——”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开资料,杀手正在刷牙,歪歪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夏歌,女性,27岁华裔,原籍中国棉城。大灾难中父母双亡,2066年搭移民船来到美洲,定居新浦森。用了一年时间从语言学校毕业。在社区学校工作两年,主要教汉语。然后转行开始做撰稿人,给报纸还有网站写小故事。她还开办了‘夏日往事’这个站点,在上面连载那些死于大灾难的人的故事。收入来源主要是向那些讲故事给她的人收费,以及网站上出售纪念品和广告的费用。钱不多,但是足够她花。她很少购物、从不旅行,没有家人,没有亲属。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嗜好。除了喜欢在自家公寓附近的某家小餐馆用餐,点一些甜食和肉类——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杀手把满嘴的泡沫吐进马桶:“没有。”
“对,没有,什么也没有。这娘儿们平凡得像……”杨子文挥挥手,似乎要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白噪音,你知道吗?白板,舞台背景,背景声音,NPC……她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价值,生活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我可以挖出她所有的隐私,但是这些隐私都没什么价值。”
“所以?”
“她完全清白,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威胁到的把柄。这本身就是问题了——你上次见到一个完全清白的人是在什么时候?”
杀手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样。”情报掮客摇摇头,“要么她真的是万里挑一的清白女孩,要么她藏着一些我都挖不出来的秘密。你可以自己选一个可能性。对了,你为什么要调查她?”
杀手笑了笑,穿好衣服,走过来把资料整理了收好:“私人问题。”
“唔,别告诉我你喜欢她。从照片上来看,她也不具备让你这种人一见钟情的价值。”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就是知道,想当年咱俩在大坑区的时候……”
“好啦好啦。”杀手笑着打断了杨子文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帮我这个忙,我得走了,钱这个星期内给你,不记名债券。”
“哦,行。”杨子文迟疑了一下,“对了,艾瑞克,我听到一些消息,不是确实可以写出来的那种,只是一些……你知道,风里吹来风吹去,那种消息。”
“说说看?”
“你知道,那么大一艘飞船要飞到地球,不管是穿过信道还是常态航行,美国军方肯定会有消息。但这次呢?直到这艘船挂在天上,我这儿都没听到过半个字。这和那女孩的事情一个道理,本来应该发生的事儿没发生,肯定有问题。我后来又找了几个可靠的消息来源,美国军方最近似乎忙得很,而且他们肯定知道这艘飞船要来。要不干吗让那个月亮女孩上电视节目?”
杀手耐心地听着。
“唔,总之。”情报掮客恼火地咂了咂舌头,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我觉得他们现在在计划某件事,而且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之前介绍给你的那个活儿,可能就是美国军方的。”
“教宗那个?”
“他们让你去干掉伪人教的教宗?”情报掮客一下子就从扶手椅里弹了起来,“操。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你不知道委托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