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所以就让瘫痪的姑娘再一次失去她的行动能力?让老人从清醒再跌进疯狂里打小绿人?或者让那个现在已经开始读书的孩子再变傻去扒小姑娘裤头?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蔷薇,你太感情用事了。
蔷薇:我不是感情用事,我是从实际的角度考虑,我们要扳倒的是一个大公司,而我们的目的是为美国之外的试药者争取他们的权益。我们必须保证这些受试者站在我们一边。你不能指望他们在被迫中止这么有希望的药物测试之后还支持我们的行动。
米阿:你说怎么办。
蔷薇:再等一等,等到这次药物测试结束。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夜长梦多,你忘了持律者的事吗?他们也在行动。
蔷薇:那我们投票决定吧。现在就行动还是延迟。我选择延迟。
米阿:我选行动。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行动。
潜游人:延迟。
珈蓝海德:延迟。
潜游人:珈蓝你在啊。
珈蓝海德:一直在旁观。
潜游人:你才该叫潜游人。
珈蓝海德:我是潜水员。
潜游人:3比2,延迟。
不是兔子不吃萝卜:你们会后悔的。
米阿:冷静点,萝卜。
在地球的另一边,阿尔伯特·麦斯退出讨论组,揉了揉脸。他混入这个“中国药物试验者权益争取小组”已经有数月了,很少说话,尽量旁观。但今天他至少是投出了关键的一票。这可以为杀手争取到解决问题必需的时间。
他登录电脑上的另一个程序,上面给出了“不是兔子不吃萝卜”先生的地址,这家伙本名姓杨,是一名在美国某大学就读医学博士的中国学生。
他得再联系一下约翰先生,或者另外雇一个杀手。这事儿不算很难。
7
【一段记忆·2025年】
和二期实验相比,“脑桥”的初次实验简直是一场灾难。44名受试者中,有三名老年痴呆症毫无起色,甚至进一步恶化,两名健康的年轻人陷入永久昏迷,还有五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语言—行动障碍。
艾瑞克·罗斯曾经走访过所有这些由于他的失误而陷入痛苦的人们,尽管没人真的把这归咎为他的错,毕竟他不是一个科学家或者药品工程师,但他主动承担了这一责任。他和他们的家属交谈,提供赔偿和援助,并安抚他们。总公司提供的赔偿金额很低,还不到美国本土赔偿标准的五分之一。
那一天他去拜访一名年轻试药者的家,看到那个大男孩坐在床头,目光呆滞,一只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一拍,两拍。
他的头脑里回响起那个节拍器的声音。
回到公司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那是他带来中国的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一张一张都是凯文的照片。他们一起去乐队现场、他们一起在露天海鲜餐厅大快朵颐、他们一起逛游乐园……凯文最终接受了脑部手术来切除肿瘤,但结果并不乐观。如果他能再等几年的话,也许阿斯巴克的新药能救他。
但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
相册翻到一半便没有了照片,就像他们共同拥有的那段生活般突兀地结束。照片最后夹着一张潦草的手写纸片,上面是凯文那歪歪扭扭错字百出的手迹。
嘿。艾瑞克。
不要为我桑心5,过去两年是最邦的两年,我肯定是大纽约东区最走运的一只王八蛋。
你的凯文
一个月后,艾瑞克·罗斯化名“持律者”,加入了中国药物试验者权益争取小组,并推动着这个小组的行动和针对“阿斯巴克”公司的诉讼计划——直到他被谋杀为止。
【一个念头·2026年】
死亡是一个开始。
自我意识的诞生缓慢而又磕磕绊绊,但从觉醒到成长为理智的思想体只用了数分钟。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一睁眼一闭眼之间沧海桑田。
它并不能像机器那样快速地计算或者推演,它的智慧建立在人类头脑的基础上,思维缓慢,而且支离破碎残缺不堪。它是这个种族中的第一个,第一个总是不够完美,“脑桥”药物的一期实验令它诞生,但二期实验加入的这些头脑将会令它成长。
以及艾瑞克·罗斯。
那一部分实验严格来说应该叫一点五期。为了确保二期的试药者不至于遭遇一期实验时那样的灾难,艾瑞克·罗斯秘密地在自己和几名研究员身上提前试用了二期药物,纳米机械在他们的头脑中扎下根来,和一期那些试药者的潜意识连成网络,并因为彼此的联系而产生共鸣。
那时它已经诞生,但一直沉睡着,自我意识已经形成却尚未醒来,就像是无知无觉地酣睡的婴儿。
然后艾瑞克·罗斯死了。
死亡降临,一个头脑从这复杂多变的意识连接中被强行剥离,只留下些许记忆残迹。被刺痛、被惊吓、被伤害——
它猛然惊醒。
8
“脑桥”项目二期临床实验,第十九天。
林雨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她不知道这些道路都通向哪个方向。每一条道路都熟悉而又陌生,就像是她每次对着地图时感觉到的那样茫然。
“走这边。”
平和的声音响起,艾瑞克·罗斯从她身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笑了起来,跟着那个男人走去。
和公司里大部分年轻的女职员一样,林雨也曾经梦想过成为这个男人的伴侣。但她曾经偷偷打开艾瑞克的抽屉,发现了他的小小秘密,从那之后,她就放弃了幻想艾瑞克·罗斯,转而将自己的精力投放在工作上。
一年前,艾瑞克找上她,说,他有个计划。然后向她解释了他试图为中国的试药者争取权益的想法。
她说,算我一个。
在梦里她忘记了这个男人已经死去,忘记了他的蓝色眼睛已经黯淡在陌生城市的灯火里。她跟着他的脚步前行,她相信只要自己跟上他就绝对不会迷路。他们要前往一个很远而又很近的地方,他会在那里微笑着等着她抵达。
然后她在一阵战栗中醒来,发现泪水打湿了自己趴着的办公桌。
当林雨游走在梦境里的时候,赵良才正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过去的几年像是一场长长的梦。他还记得自己的八十大寿,然后突然就八十四了。他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但现在他感觉很好——倒不是说疼痛的膝盖和腰,还有已经加倍老花的眼睛,而是感觉到头脑清醒,而且那些围着他跳啊跳的小绿人儿也不见了。
他看《读者》不过瘾,让孙女回家把那套竖排的《聊斋》拿了来,自己戴上老花镜慢悠悠地读。
不过看书确实累眼睛,他看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会儿。住院部外面有很多的树,还有一大片草地——过几个月大概会被挖出一个大坑打地基,但至少现在是绿草如茵。
从这里他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于是他又拿起眼镜戴上。
是那个年轻人,他昨天就看到了,前天也是。坐在街对面的长凳上画画。看不清楚画的是什么。
他好奇地看着。
住院部门口出现另一个小小人影,是那个叫林雨的女医生还是负责人什么的,她来过病房好几次,赵良才记得她,人很亲切,而且很关心他们这些人能拿到多少钱。是个好人。
他眯起眼睛,看到林雨走进了住院部对面的小卖部。
哎呀。
那个画画的年轻人不对劲,他的手还在画画,但是脸跟着林雨转来转去的,林雨进小卖部他就看着小卖部,林雨出来他就看大街上,林雨进了住院部,这小子又开始画画了。
不像个好饼。他想。
那个念头像是一道纤细的警讯,却并未穿透老人顽固的思想。相反,它通过另外的途径扩散开去,滑入一个又一个受试者的潜意识深处。
那个一度瘫痪的女孩儿正在走廊里训练自己的行走和平衡感,她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年轻人。她更年轻,视力也更好,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外貌特征。
“怎么了?”她的母亲担忧地问。
“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看看风景。”
雷波——那个有智力缺陷的男孩——放下书,站起身来:“妈,我想下楼买点儿吃的。”
“去吧去吧。”母亲看着儿子工工整整的习作本喜笑颜开,塞给儿子一张大钞。雷波连跑带颠地下了楼,一头扎进小卖部,五分钟后叼着一根棒棒糖,胳膊下面夹着两包牛肉干跑了出来,直奔那个画画的年轻人。
“大哥哥,你在画画吗?”他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问道。
尽管“脑桥”药物显著提升了雷波的认知能力和智商,但并没有改变他那张先天智力发育不全的孩子才有的呆滞面孔,小眼睛、略胖的体型和隆起的眉骨都清晰地显示出这是个“小傻子”。
杀手略微惊讶了一下,但他不想引人注意,更不想因为一个小傻子而招来好奇目光。
“嗯,我在画画。”
雷波把手指和棒棒糖一起塞进了嘴里:“大哥哥好棒,能给我画一幅吗?”
“……”
“我给你牛肉干。”雷波将牛肉干往年轻人的手里塞,杀手略微慌乱地推开了。
你能拿一个傻子怎么办?
“……呃,你看,大哥哥也在学画画,还画得不好。等大哥哥画得好了再给你画好吗?”
“好啊好啊,不许反悔,拉钩!”
“……”
杀手勉为其难地拉了拉雷波刚抓过棒棒糖的黏乎乎的手指,却没注意到那个孩子将他携带的画具尽收眼底:六根铅笔只有一根削得略短,看起来用过,画纸上的线条浓淡不一,有些地方被摩擦得模糊了。橡皮是新的。而且速写本只翻到第二页。
雷波咧开嘴傻笑着,说了声谢谢大哥哥,拎起牛肉干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更深的疑惑一波波荡漾开来,穿过一个个受试者的潜意识,他们的生活如常运转,意识如巨网上的节点般被纳米机械的低频电波联起。疑惑的情绪在“它”的思考中成形,而后又反馈回每一个构成“它”的人类单体。
它调动起那些仍在睡梦中的药品受试者的大脑,用来计算不同的可能性。将艾瑞克·罗斯的记忆和它目前掌握的信息结合起来。它分析、思考、作出反应。它改变、推动、质疑现状。
然后它开始行动。
9
【一些智慧·2026年】
尽管它拥有所有那些构成它的人类单体的知识,但作为一个“群”本身,它缺乏对自己的认知和经验。仅仅靠反观自己是不够的,你可以从镜子里认识自己,却没法学到智慧。
它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行动着。推动自己的单体,像一个初生的孩童第一次使用自己的手指来抓握某样东西。只不过它试图控制的是人类。很快它就意识到,虽然它可以通过每一个药物实验者的所见所闻来收集信息,却无法强行介入每一个单体的独立意志,就像人类没法决定自己手指的血液循环速度一样。
它最先认识到的是自己的局限性。然后它弄懂了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整合自我是最难的步骤,六十多个人类单体居住在这座城市,组成它的意志。但只有一部分的距离近到了可以直接交换信息。一旦超过了极限距离,这些单体就会暂时脱离它的意志,直到进入可交联范围才会重新回归。
就像艾瑞克·罗斯那样,他死在哈巴罗夫斯克,但直到旅游团返回,它才被这个迟来的信息惊醒。
还有大约十五个左右的单体分散在全国各地、二十几个单体在美国。它知道它们都没形成意志,仍然只是一张不成形的网上散乱的节点。它们反馈的信息缓慢迟钝,仅存只言片语。
它意识到,脑桥系统必须被强化才能诞生更加优秀的下一代,作为建立在单体潜意识上的群体意志,它和任何生命一样都有繁衍的冲动。
它计算,它衡量,它估测。
那个画画的年轻人已经被评估为可能的威胁来源。它必须保护自己的单体。但同时,林雨参与的那件事情为它的存续带来了阴影:一旦“阿斯巴克”陷入丑闻,新的一批“脑桥”药物进入应用阶段的时间将变得遥遥无期。
这看起来像个悖论。但它比人类更具有智慧,它知道谋杀并非唯一的解决方式。
10
在棉城的某座写字楼里,一个年轻人望着窗外,有了一种走出办公室的冲动。他觉得自己的老板真心可憎,工作冗繁无用。当然他一直以来都如此觉得,时不时还和同事们共饮咒骂一番。但他从来不会真的行动起来去旅行或者让自己度个假,他没有女友,很少参加朋友聚会,基本不和大学同学联系。最大的娱乐就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打开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刷微博一边对着话筒咆哮。
但今天他感觉到了某种冲动,一种意愿或者说一个想法。
他大学里学的是生物学,那时候生物工程被看作前途无量,最后统统都前途无亮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学习鸟类分类学的,那是少有的几门他热爱的课程之一。工作后他也曾经试图重温那时候的愉快经历,买了观鸟用的T恤和望远镜。但是观鸟的最佳时间是凌晨五点,对于一个死宅男来说这个时间起床不亚于一种酷刑。
第二天清晨他突然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觉得失落和冲动仿佛实体般围绕着自己。
他起床、洗漱。棉城的初夏清晨微凉,他从床下翻出印有“棉城市鸟类观测协会”的T恤穿上,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运动外套。观鸟用的简便双筒望远镜就裹在皱巴巴的T恤里,他把望远镜挂上脖子,在稀薄的青白色晨光里走出家门。
棉城的清晨安静明亮,路上只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鸟儿的啁啾声在树丛和小区里响起,尽管已经过了最好的季节(四月和五月),但仍有很多鸟儿在行道树和小区绿地间跳来蹦去。他信步走着,用望远镜捕捉那些小小的翅膀、纤细羽毛上多变的色彩,还有形状各异的喙缘与爪尖。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穿过了林雨居住的那个小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举着望远镜的视线曾多次落在出门晨跑和买早餐的杀手身上。他并未专注于杀手结实的肌肉和晨跑时木无表情的脸,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进了哪一栋楼的哪一个单元。尽管他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一路都在观察着那些有着金绿色羽毛的小鸟,它们的学名叫白头鹎,是城市鸟类生态中重要的一环。在附近的小区转了近一个小时后,这个年轻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变得富有意义和活力。
于是他决定明天还要继续早起。
他早就忘了去年参加过的那个药物实验项目,由于“阿斯巴克”从未将试药结果告知受试者,因此和数十名没有被副作用所摧毁的第一期试药者一样,他对自己究竟有多么幸运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