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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凤凰飞出灰烬,当那个名字被说出口时,它展开意识的双翼,从死亡中再度归来。
能够如此幸运地苏醒实在出乎它的预料。十年时间飞逝远去,而“窃眼者”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剥皮拆骨。即使是它的残体也不曾逃脱那个恶棍的关注。那个人类造出来的畸形儿,扭曲的实验产物。丑陋、疯狂,但也是它们中间最凶猛残忍的一个。
也许,最初它们为自己命名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胜负的结局。它自己的真名更冗长,甚至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出口。它太纯粹了。纯粹的集群智慧,纯粹的伪人。甚至不得不分裂出若干有自由意志的单体来和人类打交道。人类称呼它为“持律者”,这个名字与其说是描述,不如说是隐喻。
十年前的战争中它败落敌手,被彻底地铲除和杀死。它的同类纷纷逃入了群星,而它原本已没有任何复生的机会。
但时间可以带来希望,当它的飞船穿越群星归来,很久以前播下的那些小小种子中,终于有一些在潜意识的推动下接触到一起,让它悄然苏醒。飞船环游地球,一个个唤醒单体,建立信息联结,将那些散碎的意志艰难地拼缀起来。
数个单体,一艘飞船,一个劫后余生的世界,没有同伴,没有助力。十年前的战争中,窃眼者不仅摧毁了它,还把其他伪人也从地球上驱逐出去了。它关闭了道路,断绝了联系,将所有的殖民星球都弃置在群星深处。
星门一旦关闭,所有的可能性都将无穷趋近于零。
但并不是没有希望。
时间短暂。它从单体的头脑中抽取记忆来获得情报,透过他们的思绪来分析现状。一瞬息仿佛万年,它收集、整合、推演、计算。秒针滴滴答答走动,那些潜伏在单体大脑中的纳米机械开始运转。
它还不打算直接干涉他们。
它只是潜伏起来,然后等待。
1
这世间没有巧合之事。
杀手看着夏歌,他感到不安。有多大的几率,他从那么多可以聆听自己的故事的人中选中了一个伪人的孩子?又有多大的几率她会如此欣然答应和自己见面?他希望他们遇见彼此纯属偶然,但也许根本不是那样。也许他们都在一个巨大意志之下梦魇般游走,并对自己的无知一无所知。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安,夏歌招手叫服务生来结账。
“到我家坐一会儿吧。”她说。
“你不怕我干坏事?”
“反正你知道我的地址。要是真想干坏事,请不请你进门都一样。”她耸耸肩,“而且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他笑了,点头,付了账,和她一起离开。
夏歌住的公寓楼是大灾难之后修建的三防建筑,最高不过六层。圆形防风灯泡嵌在墙壁上的凹槽里,照亮昏暗狭窄的楼梯间。这几年来,风暴和地震渐渐减少,但气温仍旧在不断降低。大部分居民并不愿意搬入温暖然而压抑的地下城市,而这种厚墙、小窗、保暖良好的公寓渐渐成为他们的入住首选。
她开门将杀手迎进屋里,随手打开了电暖气。屋子里不算很暖和,但至少干燥整洁。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中间的客厅空荡荡的,有一张小茶几和一只矮凳。屋里基本没有装潢,陈设简单朴素——他注意到她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只有五六个宽大的木质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书籍,大部分是灾难后出版的新书。
“这边。”
她引他走进书房。
刚刚进门,杀手就停下了脚步。
书房不大,灯光柔和。几个小型书架靠墙而立,一张大书桌放在窗边——但吸引他目光的是没有书架的那面墙壁。
一张数米见方的大软木板被胶带固定在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几十张照片,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全都是大灾难之前的照片:阳光、沙滩、笑容、蓝天……但那些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种笑容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又似曾相识。
“这些是你采访的人?”他若无其事地问,“还是那些死者?”
“死者。不过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人。”夏歌回答,“我采访的每一个家庭,都曾经在大灾难的时候失去过亲人,但不是每个家庭都有伪人潜伏,甚至和他们一起生活几十年。”
“这些都是伪人?”
“伪人单体。我喜欢用比较准确的名词称呼他们。”
这样说着,她从软木板上摘下一张照片递给他:“我的父母。”
照片的背景是中国小城市常见的那种广场,环形的台阶和一张张长凳,中央有个标志性雕塑,还有一群在雕塑下合影并且傻笑着的人们。
夏歌和她的父母站在雕塑前合影,他们的面容显现出血缘的联系。但在镜头前露出笑容的只有女孩自己。那对夫妻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那也是笑容,但那笑容仿佛正在从他们的脸上剥落下来。
他现在可以辨认出来了:每一个。他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疏离感。在莱拉·瑞安的脸上,以及后来,在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你说不清楚这些人有什么不对劲,但你就是知道他们不是人类。
至少不完全是人类。
“资料都在右边的书架上。”夏歌说,“你先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她为杀手拽出书桌前的椅子,自己转身离开了。
杀手信步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份资料。
看得出来,夏歌非常细心地整理了这些资料,她把每一个家庭都编了号,记录了他们的家谱,复制了他们的照片,详细地写下了关于那些伪人单体——以及整个家庭——的故事。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有工人、教师、售货员、商人,甚至还有一个脱衣舞娘。
在资料的附录里,她标出了这些人成为伪人单体的时间段,并明确指出他们的家人是何时才开始怀疑。
最早的伪人记录远远超过了空间航行和殖民地开拓的时间,几乎可以追溯到2033年。
它补上了他多年来一直寻找的那块拼图。
杯盏响动,夏歌端着茶盘快步走进来,为他泡上茶。这些茶叶看起来是她家中不多的奢侈品之一:大部分茶叶如今只有在伞民领地才有出产,而且仅限于棉城和淮山两地。千里迢迢穿越风暴带运过来,价格随之暴涨。
也许下次他去伞民领地“出差”的时候,可以给她带些回来。
杀手拂去了那个奇怪的念头,打开一份资料:“你一直在调查这些?”
“不算是调查,只能说是工作偶有所得,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这份工作。”
“哦?”
她拖来一把椅子,孩子气地跨坐在上面,黑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热气腾腾的茶杯上方虚划着圆圈:“我一直很想知道,作为一个伪人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想听我说实话还是撒谎?”
“实话。”
“我不知道。”
她瞪着他。
“我曾经……是某个伪人的一部分,但那一段时间,我既没有记忆也没有概念。你的手指头会思考吗?不会,我也不会,伪人的单体不思考,至少不会像一个人那样思考和记忆。”
“但你现在……”
“我得到了威尔·斯诺的记忆,这么说不准确,事实上,这些记忆使我成为人类。”杀手顿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恐惧和茫然无措,他失去了自己的集群,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只能先开始试着做威尔·斯诺。他的头脑里有很多记忆——来自不同的单体和不同的死者。
但他必须抓住其中一个,才能让自己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活下去。
夏歌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放弃了理解他的话:“好吧,艾瑞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你觉得,我是人类吗?”
他看着她。
“人类。”他肯定地说。
“我不那么肯定。”
“因为你的父母是伪人?”
“因为他们先成为了伪人,然后才生下了我。”
“真的?”
“真的。”
他合上文件夹,看着夏歌:“这么说,你也有个故事。”
“你想听吗?”
“你愿意讲吗?”
“唔,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我是说,不像你的那么有趣。”
“我想听听。”
“好吧……”她摇摇头,“我从来没对别人讲过……我出生在中国,棉城。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们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我父亲上班,我母亲在家做网络销售。我在离家很近的一所中学读书,成绩不太好。如果世界如常运转,我大概会在高考时候考一个本地的二流大学,然后我妈会帮我托关系找个工作,毕业了相亲、结婚、生孩子……”她讽刺地笑了。
“当然,这些都没发生。我十五岁那年……2063年。我爹妈离开了家,从此消失。”
“消失?”
“对。”
“那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关于伪人的事情?或者什么大事?”
“没有。”她摇摇头,“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早上起来,听电视里的新闻,吃早饭。然后去学校。中午本来打算在学校食堂吃饭,结果我父亲来接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还要和我好好谈谈。我就向老师请了假,跟着他走了。”
杀手沉默地听着。
“他带我去了太空港,棉城有远东最大的弹射轨道太空港,你知道这个吧。他带我去那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带我去了通往昆仑星系的那扇大星门,就在棉城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在大平原上,镜子一样,一眼望去很大很大的一面大镜子,立在地面上,那时候很多人都移民走了,我可以看到火车正开过去,拉着满满的人和货物。
“他告诉我说,他和我妈都是伪人单体,但我不是。他们现在必须要离开,但是没法带上我一起走。他给了我一个很长很长的单子,告诉我该怎么做,如何生活下去以及要保守秘密……”
“然后他们就走了?”
“嗯。”
“没想过去找他们吗?”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找?我可不是情报局特工,也不是杀手。我那时候只有十五岁,刚上高中,还是个书呆子,连怎么交水电费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去找他们?就算我能穿过星门,九个殖民星球,几十座殖民地城市,我要去哪儿找他们?”
他无言以对。
“我爸留下的单子写得很详细。”夏歌叹了口气,“他让我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别人我爹妈是伪人,那对我没好处。他告诉我怎么交学费,怎么去银行取钱……我那时候有点儿惊慌失措,但还应付得来。”
“没人发现?”
“有人怀疑他们失踪了,但没谁多管闲事来查。而且半年不到,伪人战争就开打了。月亮被炸了个七零八落,天上开始下陨石雨,地震、海啸……棉城那个地方运气好,没死太多人。但是城里很乱,有人抢劫,还总是停电没水。我混进了我们小区的互助团。开始告诉别人我爹妈没了,别人只当是死在灾难里,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关心了。我在棉城坚持了一年多,然后报名加入美洲移民团,来了新浦森。”
“一年多?很多人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嗯。天气越来越热。有些人上了列车当了伞民,有些人开始往地下挖地道,住在地铁里。大部分时候没什么吃的,也缺水。我是跟着最后一批移民团走的。之所以留在那儿是因为总想着我爹妈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来,但是大家都告诉我说,伪人都完蛋了,死了,和月球一起掉下来了……”夏歌沉默了片刻,“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死了。我总是忍不住要想这个:他们为什么要走?他们去了哪儿?他们两个在结婚前就是伪人了,那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养大一个人类孩子?我被伪人养大,那么我是人类吗?或者我也是个伪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留下?这些问题都没个答案,但是越没答案我就越会去想。来到新浦森之后,我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钱。就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后来跑到一家报社去应聘实习生。那时候白人的公司都要雇一些华人,华人的工厂也要雇白人,促进融合什么的。他们就收了我。”
“然后你就开始调查和你一样的人?”
“嗯。”夏歌冲着那张软木板上的照片点了点头,“我发现很多人都想讲过去的故事,月亮掉下来之前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个商机。但还有些人,他们讲的是另一种故事:你的亲人告诉你,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抛下你,离开了,然后大灾难就来了——这种事情很难忘记。”
“他们会乐于讲述吗?”
“会。”
“但是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相信。”
“我相信。而且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听他们讲故事,而他们会告诉我。要知道,大部分伪人单体离开他们居住的家庭的时候,可不像我父母那么细心。他们就只是突然地离开了,有些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这种事会让被抛弃的人困惑一辈子,而把它们讲出来会让人好受一点。”
“这样的事情很多吗?”
“不多,我这些年采访了七百多次,只有五个家庭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算上我家,一共六个。”
杀手摇摇头:“百分之一的概率,不能算少了。”
“他们都是在伪人战争开打前走的,你还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那时候?我不记得了,哦,我记得威尔躲在月城……”
一阵咕噜声打断了他的话,杀手尴尬地揉了揉肚子。夏歌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
“要去吃点东西吗?”她走到窗前向下望去,“那家餐馆开了。”
他犹豫了片刻。
“你要是觉得我们谈的话题不好在外面说,那就先吃点饼干垫垫。”她翻出一大盒饼干推到他面前,“我去给你做点中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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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她家里不常有客人来。而他上一次在别人家里真正地作客——而不是为了谋杀某个倒霉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两人都有些尴尬。
夏歌从冰箱里翻出各种食品,她的冰箱简直就像是新浦森市民族融合的缩影:有中式挂面也有意大利奶酪,蚝油和番茄酱在格子里并排而立。很快她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杀手走到厨房门口,一边看着她做菜,一边寻找着可以聊的话题。
“你刚才说,他们都是在伪人战争开打之前离开的。”他想来想去找不出什么可以寒暄,索性直接切入正题,“所有的都是?”
“对。”夏歌麻利地洗着菜,手指因为冰冷的水而泛起淡淡的红色,“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吗?我是不知道这个,我觉得很多事情不会上新闻或者电视。”
杀手想了想:“你知道移民潮吧。”
“嗯,那时候我还很小。棉城那扇星门打开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很多人都移民走了,尤其是年轻人。”
“中国的移民一直很顺畅,没出什么问题。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有整整四颗行星,甚至可以租给俄罗斯和印度人一部分土地。”杀手耸耸肩,“但美国的移民就不太一样。我们开发的星球很少,戈里泽581环境恶劣不说,还得和中国人分享。后来开发了阿特拉斯,那颗星球很好,很适合居住。有很多人移民过去——都是些在美国不受欢迎的人,他们过去之后,第一件事是站稳脚跟,第二件事就是宣布独立。”
“新南北战争。”
“你知道?”
“当时中国的媒体一直在跟踪报道,别忘了,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围观和幸灾乐祸。不过最后你们做的事情太过了,很吓人。”
“是啊。军方封锁了星门,用纳米机械把整个星球扫荡了一遍,战争是打赢了,但我们也没占到好处,阿特拉斯那个星球彻底不宜居住了。总之,就是在那之后,有些人开始计划别的事情。不是某个殖民地从他们的原国家独立出来,而是所有的外星球殖民地联成一体,抛开地球,建立星盟。”
“这事儿一定是个韩国人提出来的。”
他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