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般的奥国贫穷人,他们没有钱购买大礼服来陪衬这些勋章,这些奖牌,这些红白的绶带,所以他们觉得这些红白绶带,甚至哈布斯堡皇帝的双头鹰的御徽,挂在他们的身上,反而觉得有些不称,尤其是那华贵的内卫团的钢盔,他们更觉得和他们的脑袋有些不调和。然而在相反的方面,那些所谓“爱国志士们”却正在替沃都大公肃清御道。一切不雅驯的街名,都已经改正了,在将来沃都大公回宫的时候御驾经过的地方,自然再也看不见那些反动的街名了。自由广场,当然已经改为陶尔斐斯广场了。革命广场,也突然变成了阿尔勃的那广场(Albertina)。卡尔·马克思街,现在都叫圣城街了。恩格斯街、李卜克内西街、罗莎·卢森堡街、爵热士街(Jaures)、马蒂阿蒂街(matteotti)以及一切不雅的街名,现在都已经用阿尔培神父(Father Abel)、爱白哈特(Eberhardt)、独密立克(Wominique)、普勒安(Lustig Preang)和克忍斯托克(Kernstock)这一些世界闻名的漂亮而又文雅的名字代替了。在这些街名中间,“革命”和“自由”这种名字,尤其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人类之敌”的名字,不但皇帝看见了龙心震怒,而且就是我们布尔乔亚自己也是看不惯的。此外,把法国著名社会主义者爵热士做街名,尤其是把被墨索里尼所杀的意大利的革命领袖马蒂阿蒂做街名,这对于他们友邦更是大大的不敬的。而况他们一方面固然是准备欢迎圣驾,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取得罗马的好感呢。
第二步工作,现在也正在继续进行了。政府禁止在夏季举行任何示威游行,但是我在秋季的维也纳,也没有看见任何示威游行。实际上,只要是反动的示威游行,任何季节也是禁止举行的。不过在夏天,当外国的贵族和富翁来在维也纳消夏的时候,更不准举行。自然,布尔乔亚为了想从巴黎、伦敦的游客身上搜括一点游资,他们不能不把多瑙河畔、阿尔卑斯山麓的风景,放在像死一样的和平的秩序之下,而况那些“爱国的志士”还别有用心,想借此去训练劳动的贫穷大众,使他们一声不响地饿死呢?使皇帝銮驾回宫的时候,看不见一个不顺眼的东西呢?
四
圣·史蒂芬大教堂(St.Stephen"s Cathedral),这是维也纳最大的教堂,是奥国封建主义的大本营。这个教堂的最古之部是12世纪所建的罗马式的建筑,其余各部则为哥特式,为13世纪所建。在这教堂的内部,有头戴镶有珠宝之金冠的圣母像一座,善男信女,至今来此贡献施物者,络绎不绝。教堂内窗画甚美,且有各种雕刻百余座。教堂外有南北二塔,南塔高四百四十六英尺,北塔建仅及半而止,高二百一十三英尺。南塔内有钟五座,最大者重一万九千八百基罗,系1718年熔化土耳其大炮一百八十尊铸成。教堂外有炮弹四只,系1683年土奥战争土军炮击之遗迹。总之,在这里,一切都放出古朴和神秘的幽光,一个人走进这个教堂,即刻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中世纪的时代而且即刻也就会恢复自己的农奴的天性了。自然,除此以外,还有无数的教堂,虽然没有这个教堂的壮观,但其凭借上帝的神灵以诈取农民的金钱,则是没有不同的。所以在维也纳的可怕的贫困之前,工厂关了大门,甚至小公务员都在饿着肚子,而这些神父们是没有一个失业的。他们买卖意大利的公债,保加利亚的蔬菜,匈牙利的肥猪。他们对于“童贞”的观念,比生命还要紧,但是却时常偷偷摸摸去抱着由巴黎或西班牙新来的舞女。在奥国的学校里,圣经已经代替了科学,政府经营的烟草专卖局,近来出了一种叫做“至高无上的教主”的雪茄烟,上面印着罗马教皇的圣容。这些挂着红白绶带的官僚们,在他们吃得太饱之后,享受一支雪茄烟的时候,也不敢忘记他们神圣的上帝。这些慈悲的教徒,给人受洗礼,做弥撒,都是不取费的;但是这些受洗礼的做弥撒的人,他们可不能免费而生活啊!神圣的上帝啊!你不肯把保加利亚的蔬菜和匈牙利的肥猪,分赐一点给这些虽然是有罪的该死的而实在是穷苦的勤劳的大众吗?
五
维也纳,虽然在可怕的忧郁中,然而在奥地利的国家戏院里,仍然在演奏着“夏威夷之花”,在悠扬的音乐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轻歌与曼舞。碧眼金发、艳绝人间的匈牙利的女主角,把一些肥胖的布尔乔亚都迷醉在温柔甜蜜的梦中,他们甚至愿意自己的太太和她的情人多有几次约会,以便各行其道。在我看来,整个的维也纳,就是一个剧场。在街上,你可以看见戴着饰了羽毛的提罗尔式的帽子的律师,高视阔步。你可以看见垂头丧气的失业的工人,好像发了痴似的注视着那些陈列在窗户里的火腿与面包。你可以看见酒店里的穿着白围裙的伙计,在那里唱着提罗尔的乐曲,你可以看见一队一队的贫穷白人拉着手风琴奏出农村的歌曲,沿街乞食。总之,一切都好像有些是戏剧。
维也纳人也和巴黎人一样,没有一个不欢喜坐咖啡馆的。他们把咖啡馆当作阅报室。但是在维也纳除了本地的合法的报纸之外,一个人如果要想看见一份日内瓦、普拉哈或巴黎的报纸,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你是熟主顾,或者侍者也可以从一个秘密柜子里面拿出一份外国报给你看,但是如果警察从你手里没收了去,顾客是要负赔偿责任的。因为奥国的警察是很有名的,在维也纳有一所大规模的警官学校,葡萄牙、保加利亚、匈牙利以及中国都有学生在这里学习。维也纳的警察,他们知道“地下的”报纸是在什么地方印刷,在什么地方出卖。除此以外,他们还记得每月向那些秘密卖淫的妓女去征收贿赂,也忘不了在那些赌场里去顺便敲诈。在国社党向民众开枪炸毁纪念碑以及放火杀人的时候,他们也照例捕了几个人,但是在监狱里是很受优待的,因为他们是国社党,毕竟不是革命党啊。而况现在正是要“恢复民族精神”的时候,这些流氓,也早就释放了。
在离开维也纳的前一天,我去到维也纳郊外的高白者尔山(Kobenzl)游览,这就是有名的阿尔卑斯山的起点。在这山顶上,有一个高白者尔饭店(Kobenzl Hotel),我在这个饭店的前面的院落中,吃了一杯咖啡。就在这吃咖啡的地方,可以俯瞰这幽美的维也纳城市的全景,而且还可以望见多瑙河的晚帆。
在归途中,经过格林梯镇(Grintzin),我又由汽车夫的介绍去访问了这里一家有名的老酒店叫做曼哈特(Manhart)的,这也是全维也纳极著名的一家老酒店。店主导我去参观了他地下的酒窖,内有最大的酒桶,储藏着一百八十年前的老酒,酒桶上有雕刻甚精,并刻有年代。这个酒店,本是平民集饮的地方,在这里并无菜肴可买,酒客须自带菜肴。酒店外有一小花园,花园内有音乐台,有乐师。当一般村男村女洒醉之后,高歌狂舞,和以村乐,也觉得可以暂时忘记他们的痛苦。但是现在又渐渐有了高贵的布尔乔亚的足迹了。维也纳的人,一切都是满不在乎的,一切都是得过且过的,“过去的让它过去,未来的等它来了再说,只有现在是要快乐的。”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哲学。而且这也就是那些德国刽子手看不起他们奥国门徒的地方。
我总不相信维也纳就这样忧郁地过渡它的生活。听说在1934年2月里,当那些佩着红白绶带的“爱国志士们”,绞杀工程师维塞尔时,维塞尔在临死时还高呼“革命万岁”。我总相信革命在维也纳不会死灭,革命不久会唤起维也纳美丽的笑容,在工人住屋的窗户里,在夜的黑暗里,维也纳的美丽的笑容,会重新出现在这忧郁的城市中。
可是现在的维也纳,已经被天主教徒弄成一个警察窝,一块国社党的杀人犯的强盗窟。不,简直是巴尔干的一片荒野了。一些人是终日游荡而抽着“教皇牌”的雪茄,可是另一部分人是饿着肚子。不过,我们总有一天看见这幽美的维也纳,从深沉的忧郁中,展开她可爱的微笑吧?
(《世界文化》一卷十二期,1937年5月1曰)印度洋上的秋思本篇作于1922年10月6日;最初发表于1922年12月29日《晨报副刊》,后收入1980年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版《徐志摩诗文补遗》。
徐志摩
昨晚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所得船梢布篷上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来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衅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在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忧。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恰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巷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大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几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拿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力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己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她们的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大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哂,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齐圆的额发,霭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头看着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海面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米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只个鹾窕的情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几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秘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月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下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经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回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转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开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继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时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