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他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藉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湿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少可解的魁力、嵋态,世间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排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的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r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淹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妹,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团圆”。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朱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十月六日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本篇作于1926年1月14日至23日,最初发表于1926年1月16日至25日《晨报副刊》,后收入1927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巴黎的鳞爪》。
徐志摩
一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人,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仑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hiniry College的 Fellow,这来他的 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Modern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敬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盂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盂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的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二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的灵性),他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阿,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字,你们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色,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在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灵性。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游,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harine"s King"s Clare,Trinity,St,John"s.令人留连的一篇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领着王家教堂(King’s 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离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面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邦(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科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桔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墙薇在和风中摇颤,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准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和Clare)的化身,那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是潢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