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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怀念故园(3)

今天,满城风雨的清秋节,似乎荒圃中有什么盛会,所以“冠裳云集”了。来的总是某先生某太太小姐之徒,谁耐烦替他们去唱名——虽然有当日的号簿可证。我只记一桩值得记的romance。

我将怎样告诉你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直言拜上,还是兜个圈子,跑荡野马呢?真令我两为难,说得老实了,恐怕你用更老实的耳朵去听,以致缠夹;目下老实人既这般众多,我不能无戒心。说得俏皮一点,固然不错,万一你又胡思乱想,横生误会,又怎样办呢?目今的“误会”两字又这样的时髦!这便如何是好!不说不行,只有乱说,所谓“说到哪里是哪里”,“船到弯头自会直”,这种行文的秘诀,你的修辞学讲义上怕还未必有。

有圆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着几缕银云,有横空一鹤,素翅盘旋,依依欲下;忽然风转雪移,斗发一声长唳,冲天去了。那时的我们凭阑凝望,见它行踪的飘泊,揣它心绪的迟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望呢。你如有过这种感触,那么,下边的话于你是多余的——虽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遥遥的望见后,便深深的疑讶了。这不是C君吗?七八年前,在北京时,她曾颠倒过我的梦魂。只是那种闲情,已经历年时之久而渐归黯淡。这七八年中,我不知干了些什么事,把前尘前梦都付渺茫了。无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跃起来,历历又在心头作奇热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是两个老头儿对唱个肥喏罢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况所逢的是佳丽,更当冷清清的时节呢。

昔日的靓汝,今朝偏换了缟素衣裳;昔日的憨笑丰肌,今朝又何其掩抑消瘦,若有所思呢?可见时光是不曾饶过谁的,可见芳华水逝是终究没有例外的,可见“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这种哀感是万古不易磨灭的。幸而凭着翦翦秋水的一双眸子,乍迎乍送,欲敛未回,如珠走盘,如星丽天,以证她的芳年虽已在路上,沿然逡巡着呢。这是当年她留给我的惟一的眩惑哟!

她来在我先,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坐在前列。我远远的在后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见我没有,我只引领凝视着。

当乐声的乍歇,她已翩然而举,宛转而歌了。一时笑语的喧哗顿归于全寂,惟闻沉着悲凉的调子,进落自丹唇皓齿间,屡掷屡起,百折千回的绵延着。我屏息而听,觉得脸膈里的泥土气,渐渐跟着缥缈的音声袅荡为薄烟,为轻云了。心中既洞然无物,几忘了自己坐在那里,更不知坐得有多么久。不知怎的瞿然一惊,早已到了曲终人杳的时分;看见她扶着雏婢,傍着圃的西墙缓缓归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罢!信步行去,出圃的东门,到了轿厅前,其时暂歇的秋雨,由萧疏而紧密,渐潺地倾注于承檐外,且泛滥于厅的门道间的院落里。雨丝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圆的漩涡,那积潦之深可见了。

在此还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临歧的惠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径跨过这积水的大院,问她要借油屐去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我返身东行,向相荫书舍里,匆匆的取了一双屐,一把油纸伞。再回到厅前,她已远在大门外(想已等得不耐烦)。我想追及她。

惟见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车子,素衣玄鬓的背影依依地隐没了。轮毂们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讨厌呢。——我毕竟追及她。

左手搴着车帷,右手紧握她的手,幽抑地并坚决地说:“又要再见啦!”以下的话语被暗滋的泪给哽咽住了。泪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么给挡回去了。只有一味的凄黯,迎着秋风,冒着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聪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恻。她垂着眼,嗫嚅着:“何必如此呢,以后还可以相见的。”我明知道她当我小孩子般看,调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

车骨碌,格辚辚的转动了,我目送她的渐远。

才过了几家门面,有一辆车打回头,其余的也都站住。又发生什么意外呢?我等着。

“您要的密渍木瓜,明儿我们那边人不得空,您派人来取罢。”一个从者扳着车帷这样说。

“这样办也好。你们门牌几号?”

他掏出一张黯旧的名片,我瞟了一眼,是“□街五十一号康□□铺”。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无厌无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叶上又潇潇了。高楼的枕上有人乍反侧着,重衾薄如一张纸。放猖

废名

故乡到处有五猖庙,其规模比土地庙还要小得多,土地庙好比是一乘轿子,与之比例则五猖庙等于一个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个,大约都是士兵阶级,在春秋佳日,常把他们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驱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处乱跑一阵,故做母亲的见了自己的儿子应归家时未归家,归家了乃责备他道:“你在那里‘猖’了回来呢?”猖神例以壮丁扮之,都是自愿的,不但自愿而已,还要拿出诚敬来“许愿”,愿做三年猖兵,即接连要扮三年。有时又由小孩子扮之,这便等于额外兵,是父母替他许愿,当了猖兵更可以没有灾难,身体健康。我当时非常之羡慕这种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让我来做一个呢?猖兵赤膊,着黄布背心,这算是制服,公备的。另外谁做猖谁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裤穿着,而且必须是红的。我当时跟着已报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户借裤。因为是红裤,故必借之于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里说笑话了,近于讲爱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装束好了以后,即是黄背心,红裤,扎裹腿,草鞋,然后再来“打脸”。打脸即是画花脸,这是我最感兴趣的,看着他们打脸,羡慕已极,其中有小猖兵,更觉得天下只有他们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这天生的,本来如此的脸面,算什么呢?打脸之后,再来“练猖”,即由道士率领着在神前(在乡各村,在城各门,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各)画符念咒,然后便是猖神了,他们再没有人间的自由,即是不准他们说话,一说话便要肚子痛的。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人间的自由本来莫过于说话,是现在不准他们说话,没有比这个更显得他们已经是神了。他们不说话,他们已经同我们隔得很远,他们显得是神,我们是人是小孩子,我们可以淘气,可以嘻笑着逗他们,逗得他们说话,而一看他们是花脸,这其间便无可奈何似的,我们只有退避三舍了,我们简直已经不认得他们了。何况他们这时手上已经拿着叉,拿着叉当郎当郎的响,真是天兵天将模样了。说到叉,是我小时最喜欢的武器,叉上串有几个铁轮,拿着把柄一上一下郎当着。那个声音把小孩子的什么话都说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欢喜。我最不会做手工,我记得我曾做过叉,以吃饭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讲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创作了。我的叉的铁轮是在城里一个高坡上(我家住在城里)拾得的洋铁屑片剪成的。在练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实的放猖,即由一个凡人(同我一样别无打扮,又可以自由说话,故我认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锣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拼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出来,不大的工夫在乡一村在城一门家家跑遍了。我则跟在后面喝采。其实是心里羡慕,这时是羡慕天地间唯一的自由似的。羡慕他们跑,羡慕他们的花脸,羡慕他们的叉响,不觉之间仿佛又替他们寂寞——他们不说话!其实我何尝说一句呢?然而我的世界热闹极了,放猖的时间总在午后,到了夜间则是“游猖”,这时不是路,是抬出神来,由五猖护着,沿村或沿街巡视一遍,灯烛辉煌,打锣打鼓还要吹喇叭,我的心却寂寞之至,正如过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为游猖接着就“收猖”了,今年的已经完了。

到了第二天,遇见昨日的猖兵时,我每每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他的奇迹都到那里去了呢?尤其是看着他说话,他说话的语言太是贫穷了,远不如不说话。

北平的街道

梁实秋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喀吱喀吱的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迷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还要留心泥水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挺上了一部分的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插车”,壅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歪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作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得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个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须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淀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柳,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小时候读书清华园,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稍嫌俚俗,其实俚欲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马胡同”改为“羊宜兵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药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制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的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溜达,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么,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溜瘦腿最不是办法。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闲也满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入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质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是,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是例外?放风筝

梁实秋

偶见街上小儿放风筝,拖着一根绵线满街跑,嬉戏为欢,状乃至乐。那所谓风筝,不过是竹蔑架上糊一点纸,一尺见方,顶多底下缀着一些纸穗,其结果往往是绕挂在街旁的电线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时候在北平放风筝的情形。我对放风筝有特殊的癖好,从孩提时起直到三四十岁,遇有机会从没有放弃过这一有趣的游戏。在北平,放风筝有一定的季节,大约总是在新年过后开春的时候为宜。这时节,风劲而稳。严冬时风很大,过于凶猛,春季过后则风又嫌微弱了。开春的时候,蔚蓝的天,风不断地吹,最好放风筝。

北平的风筝最考究。这是因为北平的有闲阶级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属耳目声色之娱的事物都特别发展。我家住在东城,东四南大街,在内务部街与史家胡同之间有一个二郎庙,庙帝边有一爿风筝铺,铺主姓于,人称“风筝于”。他做的风筝在城里颇有小名。我家离他近,买风筝特别方便。他做的风筝,种类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龙井鱼、蝴蝶、蜻蜓、鲇鱼、灯笼、白菜、蜈蚣、美人儿、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鱼的眼睛是活动的,放起来滴溜溜地转,尾巴拖得很长,临风波动。蝴蝶蜻蜓的翅膀也有软的,波动起来也很好看。风筝的架子是竹制的,上面绷起高丽纸面,讲究的要用绢绸,绘制很是精致,彩色缤纷。风筝于的出品,最精采的“提线”拴得角度准确,放起来不“折筋斗”,平平稳稳。风筝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里玩玩由三尺到七尺就很够了。新年厂甸开放,风筝摊贩也很多,品质也还可以。

放风筝的线,小风筝用绵线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绵线数绺捻成的“小线”,小线也有精细之分,视需要而定。考究的要用“老弦”:取其坚牢,而且分量较轻,放起来可以扭成直线,不似小线这动辄出一圆兜。线通常绕在竹制的可旋转的“线桄子”上。讲究的是硬木制的线桄子,旋转起来特别灵活迅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转十几转,自然的把线绕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