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美文
24709700000031

第31章 怀念故园(4)

有人放风筝,尤其是较大的风筝,常到城根或其它空旷的地方去,因为那里风大,一抖就起来了。尤其是那一种特制的巨型风筝,名为“拍子”,长方形的,方方正正没有一点花样,最大的没有超过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个院子,放风筝时先测定风向,要有人带起一根大竹竿,竿顶置有铁叉头或铜叉头(即挂画所用的那种叉子),把风争挑起,高高举起到房檐之上,等着风一来,一抖,风筝就飞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时候风不够大,举竹竿的人还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时候,费了不少手脚,而风姨不至,只好废然作罢,不过这种扫兴的机会并不太多。

风筝和飞机一样,在起飞的时候和着陆的时候最易失事。电线和树都是最碍事的,须善为躲避。风筝一上天,就没有事,有时候进入罡风境界,直不需用手牵着,大可以把线拴在屋柱上面,自己进屋休息,甚至拴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会冻得涕泗交流,线弦有时也会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需要到屋里去休息取暖的。

风筝之“筝”字,原是一种乐器,似瑟而十三弦。所以顾名思义,风筝也是要有声响的,《询刍录》云:“五代李邺于宫中作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这记载是对的。不过我们在北平所放的风筝,倒不是“以竹为笛”,带响的风筝有两种,一种是带锣鼓的,一种是带弦弓的,二者兼备的当然也不是没有。所谓锣鼓,即是利用风车的原理捶打纸制的小鼓,清脆可听。弦弓的声音比较更为悦耳。有高骈风筝诗为证:

夜静弦声响碧空,

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

又被风吹别调中。

我以为放风筝是一件颇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个小圈圈里,大根没有不想偶然远走高飞一下的。出门旅行,游山逛水,是一个办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起飞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罢。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风筝,虽然也觉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像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话,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风筝还可以“送幡”(俗呼为“送饭儿”)。用铁丝圈套在风筝线上,圈上附一长纸条,在放线的时候铁丝圈和长纸条便被风吹着慢慢的滑上天去,纸幡在天空飞荡,直到抵达风筝脚下为止。在夜间还可以把一盏一盏的小红灯笼送上去,黑暗中不见风筝,只见红灯朵朵在天上游来游去。

放风筝有时也需要一点点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线松弛之间要控制得宜。风太劲,风筝陡然向高处跃起,左右摇晃,把线拉得绷紧,这时节一不小心风筝便会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赶快把线一松,它立刻又会浮起,有时候风筝已落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来,凡事不宜操之过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险为夷,放风筝亦一例也。技术差的人,看见风筝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适足以加强其危险性,以至于不可收拾。风筝落在树梢上也不要紧,这时节也要把线放松,乘风势轻轻一扯便会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纠缠不清,直到把风筝扯碎为止。在风力弱的时候,风筝自然要下降,线成兜形,便要频频扯抖,尽量放线,然后再及时收回,一松一紧,风筝可以维持于不坠。

好斗是人的一种本能。放风筝时也可表现出战斗精神。发现邻近有风筝飘起,如果位置方向适宜,便可向斗争。法子是设法把自己的风筝放在对方的线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线,风筝陡的直线上升,势必与对方的线兜交缠在一起,两只风筝都摇摇欲坠,双方都急于向回扯线,这时候就要看谁的线粗,谁的手快,谁的地势优了。优胜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风筝,外加一只俘虏,可能还有一段的线。我在一季之中,时常可以俘获四五只风筝,把俘获的风筝放起,心里特别高兴,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品,可是有时候战斗失利,自己的风筝被俘,过一两天看着自己的风筝在天空飘荡,那便又是一种滋味了。这种斗争并无伤于睦邻之道,这是一种游戏,不发生侵犯领空的问题。并且风筝也只好玩一季,没有人肯玩隔年的风筝。迷信说隔年的风筝不吉利,这也许是卖风筝的人造的谣言。

我们的城堡

何其芳

站在我们坐宅的门外便可以望见一个突起在丛林间的石筑城堡。它本来蹲踞在一座小山上,或者说一片大的岩石上,但远远看去,竟像是那蓊郁的林木的苍翠把它高高举到天空中了。

像一个方形的灰白色的楼阁矗立在天空中。但这是它的侧面。它的身体实际是狭小而长的;在它下面几百步之外,在那岩边,一条石板路可以通到县城;曾经有多少人从那路上走过啊,而那些过路人抬头看见这城堡往往喜欢把它比作一只汽船,但比他们见过的那些能驶行到川河里的汽船,这城堡是稍长稍大的,在它里面可以住着六家人户。

它是由我们祖父一辈很亲的六房人合力建筑的。在二十年以前我们家乡开始遭受着匪徒的骚扰,避难者上洞上寨,所谓洞是藉着岩半腰的自然的空穴,筑一道城墙以防御,虽据有天险但很怕长期的围攻,因为粮食与水的来源既完全断绝,而当残酷的敌人应用熏老鼠的方法时又是很难忍受的。寨则大小总是一座小城了。但那些大寨子里居住着数十人家,不仅很难齐心合力,而且甚至有了匪徒来攻有做内应者的事了。所以我们很亲的六房人便筑了这样一个小城堡。

这城堡实在是很狭小的,每家不过有着四间屋子,后面临岩,前面便对着城墙。屋子与城墙之间的几步宽的过道是这城堡中的唯一的街。

我曾先后在它里面关闭了五六年。

冰冷的石头;小的窗户;寂寞的悠长的岁月。

但我是多少清楚的记得那些岁月,那些琐碎不足道的故事。那我曾在它上面跑过无数次的城墙,那水池,和那包着厚铁皮的寨门。我还能一字不错的背诵出那刻在门内一边石壁上的铭记的开头两三行::

蒲池冈陵惟兹山最险,由山麓以至绝顶,临下而俯视,绝壑万仞,渺莫测其所穷……

在后面“撰并书”之上刻着我一位叔父的名字,最后一行是记载着时间:民国六年某月某日。我那位叔父在家族间是以善写字和读书读到文理通顺著称的,从前祖父每次提到他便慨叹着科举的废止。然而我那些差不多都是清谈家兼批评家的舅舅却当着我的面谈论他,讥笑他,挑他的错,成为一种乐事。现在我要说明的是寨子后面虽临着绝岩不过四五丈高,前面不过斜斜的数十级石梯伸到寨门,“绝壑万仞”一类的话实在有点儿夸大。

人的记忆是古怪的。它像一个疏疏的网,有时网着的又不过是一些水珠。我再也想不起移居到这新落成的城堡的第一天是在什么季节,并给我一些什么印象了,关于这城堡我最早的记忆是石匠们的凿子声,工人们的打号声,和高高的用树木扎成的楼架。

这时正修着寨门侧的爬壁碉楼和寨尾的水池。匪徒们围攻寨子时总是不顾危险的奔到门前,用煤油燃烧,虽包了铁皮的门也有被毁的可能的,所以在门的侧边不能不补修一个碉楼以资防卫了。至于水池,和储藏食粮的木仓一个,更是必需的设备,而寨尾的一片空地又恰好凿成一个大的方池。

石匠们用凿子把那些顽强的岩石打成整齐的长石条,工人们便大声的打着号子,流着汗,抬着它们到那摇摇的楼架上去,数丈高的碉楼便渐渐的完成了。

可赞叹的人力在一个六七的孩子的眼中第一次显示了它的奇迹。

石匠们去了又来了铁匠。那风箱是怎样呼呼的响而熔炉里又发出怎样高的火光啊,黑色的坚硬的铁投进炉火后用长脚的钳子夹出来便变为红色而柔软了,在砧、锤和人的手臂合奏的歌声中它们有了新的生命,成了梭标头上的刀刺或者土炮、土枪。

那个脸上手掌上都着煤污的铁匠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和气的人。他在一条大路的旁边开着小铁铺,平常制造着的铁器,是锄头、镰刀、火钳、锁和钥匙。虽然有人说他也给小偷们制造一种特为穿墙挖壁的短刀,但那一定是很稀少的,正如替我们城堡里制造杀人的利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