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识人三经——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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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附录(2)

刘邵又从功利观点来讲人之德牲,谓其最可宝贵者,应在“爱”与“敬”两项。因凡人皆喜欢得他人之“爱”与“敬”,故此二者乃人之最高道德性格也。因若任何人能爱敬人,则能动获人心,道无不通,如此自然所遇无不顺利;故刘邵讲道德主要乃兼功利观点讲。他说如“仁”字,在单独讲时是好的;但合起来讲,则仁不如“明”。若其不明而仅有仁,则成无明,此说实亦有理。故孔子讲“仁”必另加上一“智”字。后人太偏讲道德,便失却孔子仁智兼重之义。仁、智必相兼,聪明与平淡二者亦必相兼,此皆刘邵论人物之重要点。

再说“平淡”二字。平者如置放任何一物,放平处便可安顿,放不平处则不易得安顿。淡则能放进任何物,而使其发生变化,不致拘缚在一定格上。总之,平淡之性格可使人之潜在性能获得更多之发现与成就。刘氏因此又说:“学”虽可使人成“材”;然成于此,即失于彼。此显然是道家义。刘氏又颇看不起“恕”字,彼意:若其人自己心上有了毛病,如何能“推己及人”?故说:“学不入道”;又说:“恕不周物”。这是他对儒家义之修正。

刘邵《人物志》一书,其中所涵思想,兼有儒、道、名、法诸家,把来会通,用以批评、观察人物。依刘邵理论,把道德、仁义、才能、功利、诸观点都会通了,用来物色人材以为世用,此种讲法,颇与宋、明儒所讲德性之学只注重在个人内部之正心、诚意方面者并不全相同。所惜是后人没有将刘邵此一套学问更向前推进。此在刘邵思想本身,自然也有缺点:一是刘邵只注意观察人物,却不注意在各人之修养方法上。二是刘邵所讲,专注意在政治场合之实用上。他的眼光,已就陷于一偏。这可证明刘邵还是两汉以来单注意政治实用一方面的思想传统。

我自己很喜爱刘邵此书,认为:他提出平淡二字,其中即有甚深修养工夫。在我年轻时读《人物志》,至“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一语,即深爱之,反覆玩诵,每不忍释;至今还时时玩味此语,弥感其意味无穷。

(1961年在香港大学的讲演)

读《人物志》

汤用彤

刘邵《人物志》三卷十二篇,隋唐志均列入名家。凉刘昞为之注。唐刘知几《史通·自序篇》及《李卫公集·穷愁志》均有称述。此外罕有论及者。宋阮逸序惜其由魏至宋,历数百载,鲜有知者。然阮乃云得书于史部,则实不知本为魏晋形名家言。其真相晦已久矣。按汉魏之际,中国学术起甚大变化。当时人着述,存者甚鲜。吾人读此书,于当世思想之内容,学问之变迁,颇可知其崖略,亦可贵矣。兹分三段述所见,一述书大义,二叙变迁,三明四家(名法儒道)。

书中大义可注意者有八。

一曰品人物则由形所显观心所蕴。人物之本出于情性。情性之理玄而难察。然人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着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故识鉴人伦,相其外而知其中,察其章以推其微。就人之形容声色情味而知其才性。才性有中庸,有偏至,有依似,各有名目。故形质异而才性不同,因才性之不同,而名目亦殊。此根本为形名之辨也。汉代选士首为察举(魏因之而以九品官人),察举则重识鉴。刘邵之书,集当世识鉴之术。论形容则尚骨法。昔王充既论性命之原,遭遇之理(《论衡》第一至第十),继说骨相(第十一),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其原理与刘邵所据者同也。论声则原于气禀。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故整饰音辞,出言如流,宫商朱紫发言成句,乃清谈名土所尚。论色则诚于中形于外。诚仁则色温柔,诚勇则色矜奋,诚智则色明达。此与形容音声,均由外章以辨其情性,本形名家之原理也。论情味则谓风操,风格,风韵。此谓为精神之征。汉魏论人,最重神味。曰神姿高彻,神理隽彻,神矜可爱,神锋太隽,精神渊箸。神之征显于目(邵曰:“征神见貌,情发于目”),蒋济作论谓观其眸子可以知人。甄别人物,论神最难。论形容,卫玠少有壁人之目,自为有目者所共赏。论神情,黄叔度汪汪如千顷之陂,自非巨眼不能识。故蒋济论眸子,而申明言不尽意之旨,盖谓眸子传神,其理微妙,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宣也。《抱朴子》曰:“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人物志》曰:“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二语均有鉴于神鉴之难也。

二曰分别才性而详具所宜。凡人禀气生,性分各殊。自非圣人,才能有偏。就其禀分各有名目(此即形名)。陈群立九品,评人高下,名为辈目。傅玄品才有九。人物志言人流之业十有二焉。有清节家,师氏之任也。有法家,司寇之任也。有术家,三孤之任也。有国体,三公之任也。有器能,家宰之任也。有臧否,师氏之佐也。有智慧,家宰之佐也。有伎俩,司空之佐也。有儒学,安民之任也。有文章,国史之任也。有辩给,行人之任也。有雄杰(骁雄),将帅之任也。夫圣王体天设位,序列官司,各有攸宜,谓之名分。人材禀体不同,所能亦异,则有名目。以名目之所宜,应名分(名位)之所需。合则名正,失则名乖。傅玄曰,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此谓名分失序也。刘邵曰:“夫名非实,用之不效。”此谓名目滥杂也。圣人设官分职,位人以材,则能运用名教。袁弘着《后汉纪》,叙名教之本,其言有曰:“至治贵万物得所而不失其情。”圣人故作为名教,以平章天下。盖适性任官,治道之本。欲适其适宜,乃不能不辨大小与同异。《抱朴子·备阙篇》云:“能调和阴阳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蔡邕《荐赵让书》曰:“大器之于小用,固有所不宜。”皆辨小大,与《人物志·才能篇》所论者同(持义则异)。当世之题目人物者,如曰庞士元非百里才,此言才大用小之不宜也。《昌言》云:“以同异为善恶。”《抱朴子》云:“校同异以备虚饰。”《人物志》曰:“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才能既殊,任政亦异。”曰期识同体之善,而或失异量之美。曰取同体也,则接洽而相得。取异体也,虽历久而不知。皆论知人与同异之关系也(参看《论衡·答佞篇》贤佞同异)。

三曰验之行为以正其名目。夫名生于形须符其实。察人者须依其形实以检其名目。汉晋之际,固重形检,而名检行检之名亦常见。《老子》王弼注曰:“圣人不立形名以检于物。”夏侯玄《时事议》云:“互相形检,孰能相失。”《论衡·定贤篇》云:“世人之检。”傅玄曰:“圣人至明,不能一检而治百姓。”皆谓验其名实也(检本常作验)。刘邵有见于相人之难,形容动作均有伪似。故必检之行为,久而得之。如言曰:“必待居止然后识之。故居视其所安,达视其所奉,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后乃能行贤否。此又已试,非始相也。”(刘注云:“试而知之,岂相也哉?”)《人物志》八观之说,均验其所为。而刘邵主都官考课之议,作七十二条及《说略》一篇,则《人物志》之辅翼也。

四曰重人伦则尚谈论。夫依言知人,世之共信。《人物志》曰:“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然依言知人,岂易也哉。世故多巧言乱德,似是而非者。徐《中论·核辩篇》评世之利口者,能屈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人物志·材理篇》谓辩有理胜,有辞胜。盖自以察举以取士,士人进身之途径端在言行,而以言显者尤易。故天下趋于谈辩。论辩以立异,动听取宠,亦犹行事以异操蕲求人知(《后汉书》袁奉高不修异操,而致名当世。则知当世修异操以要声誉者多也)。故识鉴人伦,不可不留意论难之名实相符(徐干云:“俗士闻辩之名,不知辩之实”)。刘邵志人物,而作《材理》之篇,谓建事立义,须理而定,然理多品而人异,定之实难。因是一方须明言辞与义理之关系,而后识鉴,乃有准则。故刘邵陈述论难,而名其篇曰材理也(按夏侯惠称美邵之清谈,则邵亦善于此道)。

五曰察人物常失于奇尤。形名之学在校核名实,依实立名因以取士。然奇尤之人,则实质难知。汉代于取常士则由察举,进特出则由征辟。其甄别人物分二类。王充《论衡》于常士则称为知材,于特出则号为超奇。蒋济《万机论》,谓守成则考功案第,定社稷则拔奇取异。均谓人才有常奇之分也。刘邵立论谓有二尤。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前者实为超奇,后者只系常人。超奇者以内蕴不易测,常人以外异而误别。拔取奇尤,本可越序。但天下内有超奇之实者本少,外昌超奇之名者极多。故取士,与其越序,不如顺次。越序征辟则失之多,顺次察举则其失较少。依刘邵之意,品藻之术盖以常士为准,而不可用于超奇之人也。然世之论者,恒因观人有谬,名实多乖,而疑因名选士之不可用。如魏明帝曰:“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吏部尚书卢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为职,但须有以验其后。今考绩之法废,故真伪混杂。”明帝纳其言。诏作考课法。卢毓、刘邵同属名家。毓谓选举可得常士,难识异人。循名案常,吏部之职。综核名实,当行考绩。其意与刘邵全同也。

六曰致太平必赖圣人。刘邵曰:“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夫品题人物基于才性,圣人之察,乃能究其理,而甄拔乃可望名实之相符。邵又曰:“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盖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主设官分职,任选才能,各当其宜,则可以成天功。是则人君配天,正名分为王者之大柄。诚能以人物名实之相符,应官司名分之差别,而天下太平。然则太平之治,固非圣王则莫能致也。魏世钟繇、王粲着论云:“非圣人不能致太平。”司马朗以为伊颜之徒,虽非圣人,使得数世相承,太平可致。按刘邵曰:“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奥也。”夫圣人尤中之尤,天下众辈多而奇尤少。甄别才性,自只可以得常士。超奇之人,已不可识,而况欲得圣人乎。圣人不可识,得之又或不在其位。则胡能克明俊德,品物咸宜,而致治平欤。依刘邵所信之理推之,则钟王之论为是,而司马朗之说为非也。

七曰创大业则尚英雄。英雄者,汉魏间月旦人物所有名目之一也。天下大乱,拨乱反正则需英雄。汉末豪俊并起,群欲平定天下,均以英雄自许,故王粲着有《汉末英雄传》。当时四方鼎沸,亟须定乱,故曹操曰:“方今收英雄时也。”夫拨乱端仗英雄,故许子将目曹操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此引《后汉书》)而孟德为之大悦。盖素以创业自任也。又天下豪俊既均以英雄自许,然皆实不当名。故曹操谓刘备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而玄德闻之大惊。盖英雄可以创业,正中操贼之忌也。刘邵《人物志》论英雄,着有专篇,亦正为其时流行之讨论。其所举之例为汉高祖,所谓能成大业者也。志曰:“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雄者,明胆兼备,文武茂异。若胆多则目为雄,韩信是也。明多则目为英,张良是也。此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傅巽目庞统为半英雄,亦当系谓其偏至)。若一人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然成大业者尤须多于胆,高祖是也(参看嵇康《明胆论》)。按汉魏之际,在社会中据有位势者有二。一为名士,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等是也。一为英雄,刘备、曹操等是矣。魏初名士尚多具名法之清神,其后乃多趋于道德虚无。汉魏中英雄犹有正人,否则亦具文武兼备有豪气。其后亦流为司马懿辈,专运阴谋,狼顾狗偷,品格更下。则英雄抑亦仅为虚名矣。

八曰美君德则主中庸无为。此说中糅合儒道之言,俟于后述之。

汉末晋初,学术前后不同。此可就《人物志》推论之。本段因论汉晋之际实术之变迁。

《隋志》名家类着录之书,除先秦古籍二种共三卷外,有:

《士操》一卷魏文帝撰

《人物志》三卷刘邵撰

此二书之入名家,当沿晋代目录之旧。其梁代目录所着录入名家者,《隋志》称有下列诸种。

《刑声论》一卷(撰者不明)

《士纬新书》十卷姚信撰

《姚氏新书》二卷与士纬相似(当亦姚信撰)

《九州人士论》一卷魏司空卢毓撰

《通古人论》一卷(撰者不明)

以上共九种二十二卷,与《广弘明集》所载梁阮孝绪《七录》名家类着录者相合(惟卷数二十三当有误字)。然则刘邵书之入名家,至少在梁代即然。《刑声论》者,疑即形声,言就形声以甄别人物也。其余诸书,从其名观之,亦不出识鉴人伦之作。至若姚信,乃吴选部尚书,而《士纬》现存佚文,如论及人性物性,称有清高之士,平议之士,品评孟子、延陵、扬雄、马援、陈仲举、李元礼、孔文举,则固品题人物之作也。《意林》引有一条曰:“孔文举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阴向阳,雄倬孤立。”其说极似《人物志·九征篇》所载。然则魏晋名家与先秦惠施、公孙龙实有不同。

名学有关治道伦常,先秦已有其说,兹不具论。《汉书·艺文志》论名家而谓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名学已视为研究名位名分之理。《隋志》云,名者所以正百物,叙尊卑,列贵贱,各控名而责实,无相僭滥者也。其说仍袭《汉志》。然控名责实,已摄有量材授官,识鉴之理亦在其中(晋袁弘《后汉记》论名家亦相同)。《人物志》《士纬新书》之列为名家,自不足异也。

现存《尹文子》非先秦旧籍,或即汉末形名说流行时所伪托之书(兹已不可考)。其中所论要与汉晋间之政论名理相合(《隋志》名家有尹文而无公孙龙、惠施)。据其所论,以循名责实为骨干。如曰:“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王伯厚《汉志考证》名家下曾略引此段)。检形定名,为名家学说之中心理论。故名家之学,称为形名学(亦作刑名学)。

溯自汉代取士大别为地方察举,公府征辟。人物品鉴遂极重要。有名者入青云,无闻者委沟渠。朝廷以名为治(顾亭林语),士风亦竞以名行相高。声名出于乡里之臧否,故民间清议乃隐操士人进退之权。于是月旦人物,流为俗尚;讲目成名(《人物志》语),具有定格,乃成社会中不成文之法度。一方由此而士人重操行,洁身自好,而名教乃可以鼓舞风气,奖励名节。一方清议势盛,困特重交游,同类翕集而蚁附,计士频椒而胁从(崔实语)。党人之祸由是而起。历时既久,流弊遂生。辗转提携,互相揄扬。厉行者不必知名,诈伪者得播令誉。后汉晋文经、黄子艾恃其才智,炫耀上京。声价已定,征辟不就。士大夫坐门问疾,犹不得见。随其臧否,以为予夺。后因符融、李膺之非议而名渐衰,惭叹逃去。黄晋二人本轻薄子,而得致高名,并一时操品题人物之权,则知东汉士人,名实未必相符也。及至汉末,名器尤滥。《抱朴子·名实篇》曰:“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审举篇》亦言及此)天下人士痛名实之不讲,而形名之义见重,汉魏间名法家言遂见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