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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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为什么不割喉不刺胸?(4)

刀是武士的灵魂。用刀结束生命,满足了灵魂的要求同时,也使得自己的灵魂升上了天。从这点来看,铃木大拙这句话还是概括准确的:“日本人也许并不具有特别的哲学,但确实具有死的哲学。”他说,“洁净的死”是在日本人的心中最可亲的思想。这里的“洁”就是“无悔”、“义无反顾”、“极其沉着”、“像个勇士”等的意思。而用什么来表示这个“洁”呢?用最痛苦难忍的切腹就是最完美的纯粹形式。无论是为了怎样的主张,只要自己认为正确,就有牺牲生命的觉悟,这就是武士与禅结合得最成功地地方。所以,铃木大拙十分欣赏这句话,即一个写了关于日本佛教著作的外国记者说了切中要害的话,“禅是日本的性格”。

西乡隆盛西乡隆盛:1828~1877年,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萨摩藩武士、军人、政治家。这位有“最后的武士”之称(好莱坞电影《最后的武士》主角胜元盛次武士的原型就是西乡隆盛)的明治维新的功臣,在最后惨烈的战斗中,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穿腹过股,但他还是慢慢地跪坐起来,俨然正襟,取出短刀,刺向腹部,然后让属下帮他“介错”而死,完成了武士的庄严,更完成了“洁净的死”。

在日本僧人天岸慧广的《佛光国师语录》中,有一个和尚在脖子上架着大刀的时候还留言: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这是说,不管你有多么快捷的刀法,砍下的不过是一缕春风。风是什么?不就是空?是空,你还恐惧什么,害怕什么?

日本武士的切腹者,一般都具有了这样的领悟和风度。这正如戴季陶在《日本论》中所言:日本人的切腹,到最后一刹那为止,都不愿意抛弃努力的义务,不使身体有倾斜,不使十字纹有偏倚,不把使用后的武器随意散乱着。由思想所生的信仰,由信仰所生的力量,继续到他最后的一刹那。参见:戴季陶,日本论[M],吉林:吉林出版集团,1980。

(十一) 切腹与耻感、义理

切腹之所以能成为一种文化,与切腹这个行为本身所涉及的耻感文化、义理文化、世间文化等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有关。耻感文化的极致、义理文化的极致、世间文化的极致,是不是就是切腹文化堂堂登场的主要原因?

相对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是耻感文化,这是个老话题了。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美国文化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这里,老话题新论的是,因为是罪感文化,所以调律西方人生死的是罪。因为是耻感文化,调律日本人生死的是耻。西方人以神为指向,一切看神行事。日本人以他人为指向,一切看他人行事。西方人向唯一的神起誓,因而具有绝对的价值。日本人向本身就是捉摸不定的世间起誓,因而具有相对的价值。绝对的价值导致绝对的信仰,相对的价值导致相对的信仰。而一旦信仰趋于相对,义理和耻辱也就处于以他人为视界的相对性中。所以在义理的卵翼下,潜藏着各种诡辩,借口和伪善。

而日本人一旦受到了耻辱,受到了来自义理方面的挑战,唯一能做出反应的就是报复。这个报复对象当然主要来自于挑战义理,耻辱对方。但同时这个报复对象也可以转向自己。也就是说,当这个报复对象不易被报复,或者当这个报复对象逃过了数次的报复机会,那么,日本人就会将这个机会留给自己。用自己的手将自己结束,用自己的手洗刷污名,就成了日本人解决问题的最后法宝。而且,将自己结束得越痛苦、越礼仪,报复的力量也就越大,同时也就将对方杀死在观念之中。

切腹还带有一种“无念”和“遗恨”。切腹者的家族或后代会记住这个“无念”和“遗恨”,并有实施报复的责任和义务。而对切腹者的对立面来说,“无念”和“遗恨”将化为怨灵而作祟。也就是说,切腹者的对立面将一辈子活在恐惧中。这样来看,没有比切腹更好的形式能表现这种报复了。因为是在报复对方,所以,切腹者极端的冷静与态度上的沉重就不是一种做作了,不是在演戏了。所以,切腹在日本成了一种可以用来抵罪、洗耻、悔过、赎友的手段,成了武士道中法律上的刑罚。

报复,在日语中叫“仇討ち”(あだうち)。这“仇讨”与日本人的“初梦”(过新年做的第一个梦)有关,倒是令人惊讶的。在日本过新年做梦,被认为最好、最吉利的梦是什么?第一是富士山,第二是鹰,第三是茄子。而这三大初梦的解释与日本历史上三大复仇事件有关。这三大复仇就是曾我兄弟复仇事件、元禄赤穗复仇事件、伊贺越复仇事件。

第一个富士山,讲镰仓时期曾我兄弟终于实现了等待已久的复仇愿望,在源赖朝富士狩猎的时候,替父报仇杀了工藤祐经。歌舞妓就将它作为题材,每年在日本要上演一个月。

第二个鹰,讲47赤穗浪士为主君浅野匠头复仇,杀了吉良上野介,鹰则是忠臣藏浅野匠头的家纹。

第三个茄子,讲江户时代伊贺国的上野越,渡边数马为了替弟弟报仇,借助荒木又右卫门的力量,杀了仇人河合又五郎,而茄子则是渡边数马的家纹。

过年的初梦就不忘复仇,而复仇的结果一般就是切腹。这样,初梦——复仇——切腹就有了文化上的关联。而一旦有了文化上的关联,行为方式也就定格成型了。

当名誉的义理受到威胁时,就把攻击转向自己,这种倾向在日本并没有减弱。也就是说,不去杀害他人而把暴力施向自己。当日本人感到世道不公平、感到方程式的两边不相等、感到他们需要用“晨浴”洗刷污秽的时候,他们越来越多地趋向毁灭自己而不是他人。

日本人说,就是杀人凶手,我也可根据事由给予原谅。但对于嘲笑,就毫无可以原谅的余地。对嘲笑,诽谤唯一可行的反应就是报复。新渡户稻造在1910年撰写的著作中说,在复仇中有某种满足我们正义感的东西,我们的复仇观念同我们的数学技能一样严密,在方程式的两边都求出之前,我们不能摆脱一种没有什么余下未做的感觉。

还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日本有一位画家叫牧野吉夫,有一天他去拜访他最为信任的传教士,说想去美国。而那位传教士则大叫:什么,你也想去美国?这位画家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嘲笑。没说一声再见,回头就走了。事后这位画家写文章说:请让我给两个词作出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他人的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灵魂与心灵的人。灵魂与心灵比肉体珍贵得多,因此嘲笑是最可恶的罪行。

义理可以是意味着家臣对君主至死不渝的忠诚,但同时也意味着当家臣感到被君主侮辱时,突然对君主产生极度的憎恨,这就是所谓的“受辱人的谋反”。

有一个德川第一代将军的传说故事。德川家康家臣中的一人,听说家康曾经诅咒他是“一个将被刺在喉咙的鱼刺鲠死的家伙”。这当然是个嘲笑是侮辱。这个家臣忍无可忍,发誓不忘这个耻辱。当时正值家康新定江户为首都,敌人尚未彻底肃清。这个家臣向敌方的诸侯表示,愿意从内部放火烧毁江户,这样他就可以尽到“义理”,实现对家康的报复。所以义理并非仅仅限于忠诚,在某种场合也是教人叛逆的德行。挨打人的反叛与受辱人的反叛,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十二) 剩下的就是选择方式的问题

切腹作为一种自杀手段和形式,在今天的日本社会,已经不会成为主流了。全面地退出历史舞台也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但支撑切腹文化的耻感和义理,以及“当头棒喝”、“身心脱落”的禅学思想,还是深入到了日本人的骨髓中。这正如日本核物理学家石田英一郎说过:“民族性一旦形成,它的变化就像核性格一样,需要几万年的时间。”

现代日本人对自己采取最极端的行为还是自杀。他们的信条是,自杀若以适当的方法进行,就能洗刷自己的污名,就能洗刷遭到的侮辱,恢复名誉。新年那天无力还债的人、因某种不幸事件引咎自杀的官员、以双双自杀来了结无望的恋爱者、受到上司侮辱的公司社员、受到欺辱的少年或考试不及格的少女等,他们都将最后的“暴力”施向自己。

死是无从逃脱的,那怎么死是选择的方式问题。所以切腹虽然已成过去式,但其“切腹构造”仍然存在,自杀遗风在这个岛国仍然十分强劲。每年超过3万人自杀,这个比率按人均计算的话,绝对属于高自杀率国家。当然现代日本人多采用卧轨、跳楼、跳水、上吊等自杀方式。尤其是卧轨(日本自杀者都乐于选择),那跳下的瞬间和列车撞击的瞬间,其残酷、血腥、破碎的场面,更甚于切腹,因此可以说它是现代版的切腹。而站台上等车的日本人“看客”,他们的神情是麻木的,目光是茫然的。他们丝毫不为场景的血腥而震撼而激动。这是为什么?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们也是活在这个“切腹构造”中的一员,见怪不怪了。一个是他们或许就是下一个跳下去的后备军。想象自己或许也有这么一天,有什么可震撼可激动的呢?还不如微笑地交出灵魂吧。

在考试的当天,日本高中生在一起会这样对话:“昨天很早就睡了。”“昨天玩网络游戏太多了。”“昨天看电视剧了吗?很有趣。”显然,这是在为考试失败打伏笔。也就是说万一考试成绩不好,不是自己笨,而是有各种原因导致没有好好复习。寻找理由,体面自己。不要在熟人面前暴耻,更不要在熟人面前放弃义理。

可见,切腹文化在日本的渗透和扩展是多么可怕。一般市民即使不特意地用武士的方法进行认知,但也确实吸收了这种精神,什么精神呢?当荣誉丧失,唯有死才能解放。死亡能从耻辱中确实重生。这是一种非常不可取、可怕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