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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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春女子的神秘世界如何打造?(5)

将媚态用于艺妓,强调的不仅是指风月之道,而是要修炼自己内在的才智气质。对客人不能玩真,但也不能不真。不能纯情,但也不能无情。媚态之形成,可以是一个笑颦,一束回眸,甚至是一举手一投足,可体悟,却令人难以捉摸。也就是说,对艺妓来说如何将与客人的距离接近到极限,但又让客人意识到不可亵渎乱来的涩味。

对客人来说如何做到洒脱和通达人情,不重感官不恋物,在骨子里让人感到有一种绅士与商人结合的自由恬淡的张扬。从这个意义上说,媚态强调的是一种精神的清洁,不失自尊,不执著于寒碜的对方,达到一种类似禅宗“悟”的境地。它是江户人恋的美学,九鬼更把它放大成是“大和民族独特的解释学”。

无疑,艺妓的媚态使异性客人带有一种容易接近的假想。但这里的难度在于:媚态不是无原则地许诺客人,更不能做出卖身的举动。但同时又必须与客人保持长时间的吸引力并拉近距离,尽可能地延长与客人的二元紧张关系。这就需要武士道式的“意气”,通俗点说就是自尊。具体的表现就是卖艺不卖身。

问题是终日与男人周旋的艺妓有自尊吗?

其实这是个伪命题。

没有自尊,艺妓就是娼妓。

强调自尊,艺妓就是道德化身。

而在艺妓文化中,道德究竟能化解什么?

但在九鬼那里,自尊是用来保持自他二元的紧张关系不趋向合一,为媚态的二元可能性提供进一步的紧张和持久力,以保证“粹”的完成。这就需要艺妓对异性有时要表现出反抗意识。这里的自尊又表现为一种凛然、一种不屈、一种豪迈、一种侠义、一种顽强。最后,自尊的最高境界演化为艺妓道:金钱买不到倾城。鄙视金钱,连手都不碰,不知物价,不诉苦。这也是九鬼所主张的自尊坚持到最后,就是粹的性情。

当然艺妓不为钱,这是谎言。但说艺妓就是为了钱,这是妄言。日本著名历史学家网野善彦曾说过,艺妓是背负着万人之志的圣女,而圣女又是能用金钱来买卖的商品。这两件事是矛盾且背理的,应该反过来才是。

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自尊有时会得罪客人,而得罪客人就会影响艺妓馆的收益。这是艺妓和旦那都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收起自尊,强吞苦酒与泪水,这几乎又是艺妓们的共同选择。她们整天处在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生活环境中。她们不能结婚,不能像常人一样得到爱情和家庭。照九鬼的说法她们是“生活在苦海里的人”,这就需要一种“达观”的心态来消解这些痛苦。

所谓达观就是要放得下,不为情不为结果不为背叛所纠结。九鬼的母亲为情而发疯,这给他留下一个思考:作为角色的女性,没有达观的心态,何以可能?也知道达观这个概念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但是在艺妓这个行业,没有达观的心态,一天也难以生存。艺妓之所以令人刮目相看,之所以在常人的心中留下形象,就在于将勉为其难的或者将强制性的达观,上升到了主体自律的境界,这点有点像康德所言的“物自体”的命运。

九鬼在欧洲冶游的诗中,有一首提到了粹:

我的心啊!

在春夜的勒奈的身上,

嗅到了

与故乡粹相似的香气。

这是什么样的香气呢?

就是从艺妓身上散发出的媚态——意气——达观的三股香气。

(十二) 文学作品中的驹子和阿雪

艺妓为日本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而文学作品塑造的艺妓形象又将艺妓理想化,观念化和神圣化。在文人们的笔下,艺妓的形象已经被公式化了:

粉白的面孔,猩红的嘴唇,黑亮的眉毛,如华的发髻,艳丽的和服,厚厚的木屐,永远是细碎的脚步,永远保持着委婉和矜持,出没于暗香浮动的黄昏与夜晚,繁华的街市与深深的小巷。

1. 川端康成笔下的驹子

说起艺妓文学,不能不提的是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情节很简单:一位有妇之夫来到多雪的上越寻欢作乐的故事。主人公驹子是位年轻美貌的艺妓。能弹三味弦,能记日记,做读书笔记。她给岛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就是洁净。“洁净”一词在小说中出现10多次。几乎都是用来形容驹子的美丽:“颧骨略高的圆脸倒是轮廓平和清秀,但皮肤犹如白瓷微微挂红,加之脖根都没有脂肪堆积,与其说是美人或是什么,莫如说洁净更为合适。”甚至这样强调:“女子给人的印象甚是洁净,洁净得不可思议,想必连脚趾窝都一干二净。”岛村不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当然岛村还是注意到她的胸脯了:“对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虽说是买卖关系,但驹子对岛村表现了比较真挚的感情。岛村则认为两人无非是露水姻缘,人生的一切均属徒劳。而驹子则对岛村的处境表示理解,嘱咐他“一年来一次就成。带夫人来也欢迎,这样可以持久”。这里显然是川端康成在观念上将艺妓设计成必须要有“通情达理”的意识表示。这就与九鬼周造“粹”理论中的“达观”心态相一致:自他二元的持久性。

岛村一共来雪国三次。同驹子厮混。驹子对他侍候饮食,陪同游玩,两人之间狎昵猥亵无所不至。尽管这一切都按照艺妓制度收费。但是随着情节的展开,驹子在岛村心中的圣洁形象有所破损。原有的那种神秘感消失了。那时驹子的那浓密的黑发也会“给人带来一股暖流”,如今则说:“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冷的头发,”于是岛村开始把另一位女子叶子作为崇拜的对象。

这里,川端康成的意图很明显,他想告诉人们:艺妓的美就在于朦胧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状态。一旦对艺妓的一切了如指掌,就会陷入幻灭。这就令人想起九鬼周造的对异性的“媚态”原理:粹的美感不在和谐与统一,而在紧张与对立。岛村与驹子的结局,就在于紧张与对立不够,而和谐与统一有余所造成的。

看来,川端康成熟知艺妓的精髓,才写出炉火纯青的艺妓小说,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2. 永井荷风笔下的阿雪

永井荷风是艺妓文学的倾心者。因为他自己本人也热心与艺妓厮混缠绵,以作为他文学创作的养料,以至他在《断肠亭日记》中写出这样的文字:

人无论到什么年岁都是很难断****的,我实在对此惊愕不已。

他曾评说交往过的艺妓:

在新富街见过的阿澄,面貌姣好,出人一筹。

曾盛传八重次是倾城美女,因是越后女子少了一段江户情韵。

白鸽银子是时兴的美人模样,丰满艳丽,可肩部平窄,身子略肥,引为憾事。

家中使唤的阿荣,人皆谓美人胚子,但看上去给人一种缺乏表情的偶人感觉。

当然阿富已年过三十,加上久落风尘,在色海沉浮,其容貌难免衰颓,而正是这种颓唐的风情,在性喜不健全的颓唐诗趣的我的眼中,却奉若天仙,窃思堕落女神亦不过如此。

如此等等。

从这个角度看永井在57岁的1937年时写的小说《濹东绮谭》在《朝日新闻》上连载,里面艺妓阿雪的角色,就有可圈可点之处了。

小说描写一个潦倒的中年作家和下级艺妓一段不般配的恋情。作品中的“我”,在夏日的骤雨中,与一位名叫阿雪的人相遇。她说:“外面在下雨,我浑身被淋湿了很冷,让我躲一下吧。”然后就跑到了“我”的伞下。后来,“我”就经常往阿雪住的隅田川一带散步,目睹了阿雪生活的另一面——和在花茶馆接待客人不同的普通人的一面。

小说这样描写道: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无休止的沟蚊的嗡嗡声中,每当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雪怀抱饭桶盛饭,以及哈拉哗啦地发着声音往嘴里扒拉着茶泡饭的神态时,青春时代狎昵过的女人们的倩影以及当时住处的样子不知不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阿雪住在东京的下只角隅田川。在她的私下生活中,举止言谈都是粗俗的,看不到作为艺妓的高雅文静的气质。甚至看上去她连长歌和清元(作为艺妓最起码弹奏的和曲)也都不知道。但是在阿雪的身上有着作为艺妓的一个普通人真实的一面。小说中写道:

与银座、上野一带的大酒吧里那些资历较深的艺妓相比的话,像阿雪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比较憨厚和纯朴的,也许可以说还有许多认真之处。

经过数次淡淡的交往,“我”对阿雪渐渐产生了好感,阿雪也对“我”动了真情。然而多年前历次婚姻的失败使“我”心存余悸;从另一方面说,“我”已年老,既没有前途又与世格格不入,面对时势的变迁无能为力,是个不合时宜,为世所弃的老作家,无力帮助阿雪脱离苦界重建另一种崭新的生活。为了不再增添阿雪的失望和痛苦,“我”只好悄然引退,远远离开阿雪。

读完整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是永井荷风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艺妓除了服饰、容貌、举止、化装、演技等外在美之外,是否还有内在的人性之美?艺妓除了人形、玩偶一面之外,是否还有普通人的一面?

小说在结束部分作者用了这样的语言:

颜色残褪得令人心痛。

败叶枯枝狼藉满地。

那残存的知了和蟋蟀,只在雨停的间隙喟叹哀鸣着。

荷风在哀叹什么呢?隐喻什么呢?是否与阿雪——艺妓,纯朴——内在这对组合有关?

文学评论家中村光夫对这部小说如此评价:《墨东绮谭》可以说是永井荷风的白鸟之歌。

何谓“百鸟之歌”?是否就是对艺妓文化深刻洞察的一个赞许?

永井荷风活了80岁,隐居40年。没有任何职位,没有妻儿,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寂寞冷巷。评论家吉田精一说他是一个“生活得如此彻底的人”。

这个“生活”是否就是艺妓还原成人性的最为核心的东西?

(十三) 留下哀哀的淡淡的惆怅

一方面是天使的化身,是安抚男人心灵创伤的母性象征,具有崇高性、神圣性;

另一方面又沾上青楼女子的风韵,心照不宣地既卖艺又失身。

什么都不绝对化,也不相对化。这或许就是日本艺妓引人入胜之处,这或许也是大和民族柔软性思维在艺妓身上得到了恰到好处的体现。

几年前,艺名称之为藤花、桃花、荻花、菊花的祗园四舞妓,联名写书,取名为《舞妓的叛乱》。书中控诉了舞妓的非人道生活,揭露了“置屋”浓厚的封建色彩,鞭挞了舞妓界实为金权世界、无法无天的世界。看了使人大吃一惊。原本为日本精英文化的一部分,原本为日本传统娱乐活化石的舞妓界,竟是如此的黑暗和残忍。真是字字血、声声泪。

四朵花在书中倾诉道:在“置屋”里看管她们的老妈,就像恶婆娘一样,不许她们外出交友,不许她们听音乐、看书和闲谈;休假日外出旅游或看电影全程都被监视;父母寄来的信件都要先拆开给老妈看;客人的小费要上交、大热天禁止开空调、数九寒天赤身裸体坐在通风的浴室听老妈的训斥、不许接哪怕父母打来的电话,谈话有监听、谁提出不想干就必须交400万日元,如此等等。

这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舞妓们拿青春赌明天,到头来像岩崎峰子般的一代名流又有几名?又有多少青春女子的春梦被碾碎?这是一个表面华丽、纯粹,实为昏暗、邪恶,以牺牲美丽青春为代价的封建小社会。

痛苦与恍惚、性与死、崇拜与恐怖、清净与污秽,这些日本祭祀的宗教活动中都不能或缺的要素,也存在于在艺妓活动的花街。

一边是摩天大楼,霓虹灯海,人声鼎沸;

一边是木屋隐约,宁静柔和,雅致幽玄。

一边是性感肉欲的现实世界;

一边是阴气深重的古典世界。

当中隔着一道深几许的红墙和帷幕。每到暮色时分,艳丽的舞妓们拖着木屐蹋地时的回响声,在空中飘浮回荡,留下哀哀的淡淡的惆怅。

最后想起了张爱玲关于艺妓的一段话:

《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你看,一名艺妓竟然能使夜更静,更悠久。这要多大的力量。

怪不得谷崎润一郎用艺妓来代表他“圣洁的Madonna(圣母玛利亚)”。

(十四) 无法获解的一个难题

日本花柳街的繁华,一直持续到昭和四十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期。进入昭和五十年代后,客人渐渐稀疏,花街开始冷清。现存的花街,虽然不复有当年的繁盛,但为确保传统文化之光不熄,艺妓们还在为纸质的京都,再贴上新的色彩之纸。艺妓们还是坚信艺妓是日本的脸面,更是京都的脸面。没有了艺妓,京都还有什么?神社寺庙还有神韵?没有了艺妓,京都的石子路,还有木屐声声吗?

进入近代以来,其他国家都将经济发展与情色加以分离。但只有日本,这种分离还看不到。都说艺妓是日本文化的“活化石”,是已经躺在棺材里的“木乃伊”,但是日本人还是在小心翼翼地在玩弄这块“活化石”,用心地将这具“木乃伊”不被风化。

于是,有日本人这样说,艺妓不死、艺妓文化不死,只是面临转型的问题。

问题是一旦转型还是日本的艺妓吗?还是艺妓的原汁原味吗?

于是,也有日本人那样说,艺妓文化要注入现代元素,否则就完蛋。

问题是一旦注入现代元素,花街还是花街吗?日本大街小巷如同天上星星一样多的斯纳库和俱乐部,其陪酒女也穿和服,也履木屐,也化白妆,也唱歌跳舞,也与客人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她们就是艺妓?她们就是京都的“古色古香”?

显然,这是一个难题,无法获解的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