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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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青春女子的神秘世界如何打造?(4)

作为在日本红极一时的艺妓峰子,1949年出生于京都,4岁时就开始在祗园甲部艺妓“置屋(下处)”里接受舞蹈和礼仪的训练。11岁成为岩崎世家的养女,15岁那年正式成为祗园甲部的舞妓。从1966年到1971年,她给舞妓界带来的营业金额是全京都最高的。她成了全日本最著名、最美丽、最富有的舞妓,在她21岁那年,她已有资格将和服领子的颜色从红色换成了白色(日本称“襟替”),这就意味着峰子晋升成了全职的艺妓。1980年,时值巅峰时期的峰子急流勇退,提出了引退。这在当时的日本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引退后不久,峰子就和画家佐藤甚一郎(后改名为岩崎甚一郎)结婚。如今在京都郊外过着平静的生活,生有一对女儿。2003年,岩崎峰子又出了一本叫做《祗园的教训》的书,真实地描述了自己在花柳界15年的意象和心得。

就是这位百年难遇的出色艺妓,在书中毫不隐讳自己的一段情感经历,并带有感情色彩地叙述了在纽约自己失去处女的那一夜。

这是一位有妻室的电影演员,叫利夫(真名叫胜新太郎),他为峰子的风采和气质所折服,并逐渐发展成了恋情要与峰子结婚。

峰子当然不会接受。一是因为利夫有妻室,二是艺妓是不能卖身的。在利夫的穷追不舍下,峰子不得已表态说:让我们等三年,看看是否能成为情人。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在三年这1095天里,利夫天天到峰子的“鹤室”座客捧场。这是千金难买的真情,也是千年难遇的真情。峰子被感动了并喜欢上了对自己情有独钟的利夫。终于在有一年的夏天,他们携手共奔纽约度假并在豪华的一家宾馆里,峰子把自己处女的贞操献给了利夫。她在书中写道:

“在见红的瞬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利夫也充满了激动,这是来到这个世界上首次感受到的幸福感。”

这里,引出来的一个问题是:是不是与喜欢的男客在一起,艺妓就可以失身?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显然是有违一以贯之的艺妓之精神:卖艺不卖身。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峰子的行为显然有破“戒”之嫌。因为对艺妓来说,失身就意味着天使受到玷污,意味着她们的艺术表演就不再纯洁无瑕,就起不到对观众心灵的净化作用,因此也就意味着艺妓生涯的结束。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由于是客人出钱取悦,由于是几乎一对一在昏暗的木屋里边饮酒边聊天边欢舞,再是道德至上者,再是心静如水者有时也难以抵挡权势金钱和性的诱惑,况且舞妓们都处于十八九岁的青春期。因此,在艺妓界,一些艺妓被客人明里暗里带走包下,或失身或成为“二奶”之事也时有发生。早期研究艺妓的日本学者矢野恒太对于艺妓的职业是这样界定的:“第一歌舞弹唱,乃本业。第二端菜斟酒。第三显示美丽气质。第四陪酒聊天。第五出卖色相。”关于出卖色相,矢野恒太的解释是“同时和两个以上的男子相通,或极短的时间内更换其配偶”,然后又说:“以这样的标准来看,不出卖色相的艺妓不足二十分之一。”

日本当代著名导演深作欣二在1999年拍摄《艺妓院》,讲述了艺妓悲凉的情感世界。家境贫寒的凉子,在艺妓馆做小杂佣。最后为了家庭还是走上了艺妓之路。她的初夜给了一个78岁的富翁。在举行“水杨”仪式的前一天,她请假去看她心中的恋人,远远地看着那个她一直暗中喜欢的男孩。而埋头做事的男孩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凉子的微笑慢慢地被泪水替代。影片的最后,美丽的凉子向老迈的富翁,打开她美得令人窒息的身体,和式的榻榻米上洒满了青春的阳光。

这就是艺妓无人知晓的心酸,用青春赌明天。

(十) 母性的魅力与女性的污秽

有不少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日本的艺妓文化确实是岛国风土上的一枝花。那么开放出这枝花的土壤是什么?也就是说,产生艺妓文化的更大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我们可以追溯到日本远古神话,从中可以窥视到原本日本人像。

人类最大的一个特长,就是能创造出与自身相吻合的神灵,日本人也不例外。

在日本,神道这个语言最初出现在7世纪。这是为了区别外来的宗教如佛教、儒教等而使用的。神道的一个特点是看不到有过抽象的冥想痕迹,也没有一个在我们的世界外面还有一个世界的意识,或者说根本没兴趣从这里表现进去,从这一意义上说神道是宗教是困难的。

古代日本人心中所谓的天,就是与劳作在稻田的村人们,找一块能够喝上一杯的地方。实际上在古代神话中,性这种行为广泛地存在着,是调节人间关系的一根轴。这是典型的日本人的电视剧。

在神道中,女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先天地就带有矛盾的两面性:一方面认定只有处女才能在神宫里奉仕。另一方面认定生活中最上品的角色是母亲。太阳神天照大神就是演化出来的逻辑思路。在父系社会,太阳神是男性。大地女神与太阳男神结婚是神话的基本故事。在印度,也把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视为生命力的象征,但鲜明具有男性神的性格。而保有母系社会痕迹的神道则是反向的。大地是由握有矛的男性神大国主命来统治的,而生命之源是水,从水面升起的太阳象征日本,但她是女性的。这位天照大神还成了日本天皇家的皇祖神。火的神话也是这样。我们看到在日本神话里,伊邪那美命女神生出火,但为此而死去。但是在父系社会的希腊神话中,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是男神。

日本人一方面为女性所具有的母性魅力所执迷,另一方面又将女性视为污秽的存在,恐惧女性所持有的作祟魔力。神话中伊邪那美命是生命的创造者,但同时她又被描写成是死与污秽的化身。此外因妒忌,而后成为怨灵作祟的大体也是女性。《源氏物语》中,有僧侣对一位母亲这样说,你的女儿与已婚男性最好不要保持关系。母亲问为什么?僧侣这样说:女人生下来就罪孽深重。在其本性中潜伏的恶之情如果爆发的话,女人就会在漫漫长夜中迷失。如果你的女儿妒忌男人之妻的话,你的女儿在今世和来世绝对无法解放。

这里就生出日本男人对女性表有敬畏的感情。一方面是执迷,一方面是敬畏。舞妓、艺妓的原生态,在这里有所显露。在被设定的空间里,男性客人与舞妓、艺妓之间,不就是一种执迷与敬畏的关系吗?在客人的眼里,舞妓、艺妓具有母性的魅力,同时又带有作祟的魔力。执迷与敬畏使得他必须定期逛花街。执迷是心里想着母亲的魅力,如果不见上一面总要思念。敬畏是心里想着女性的恐惧,如果不见上一面说不定哪一天朝我作祟,我就倒霉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去花街,与艺妓欢谈,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祓禊(日语为“みそぎ”),以起到净化和消除污秽的作用。

所以,在日本女人总是被款待。就像天照大神被脱衣舞款待,诸神在喧闹,在大笑。这里,诸神的舞台才是形成日本大众文化的基础。日本文化的这种素朴,时而猥亵、时而温顺、时而暴力到今日还在存续。

在日本,脱衣舞最初的出演者就是天钿女命。为了把天照大神从天岩户引诱出来,天钿女命跳起神圣的脱衣舞。这个脱衣舞就是为了“让神快乐”的日本神乐的原型。神乐现在还在一些神社上演着,但对大众来说已经失去魅力。但是这个神乐之魂则用现代剧种的形式演绎着,这就是日本大街小巷的脱衣舞剧场。

仔细地体会一下,京都祗园里上演的花街戏,不就是这个模式的再现吗?只是脱衣舞女成了艺妓,小剧场成了花茶馆,观众成了客人。衣,当然是不脱了,而代之其他的艺技表演。也有母亲般的微笑,也有紧张的静谧,也有痴迷的客人。但是有一点始终不变:座敷上的艺妓并不是被男人欲望屈辱的对象,而是这些母亲般的艺妓,像女神一样完全支配着男人的欲望。到最后,客人也是用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来消解。更有甚者,男人们掏出手帕拭擦着脑门上的汗的动作都一样。这就是因日本神道而触发的大众文化的DNA遗传因子。

这是否就是日本男人总往女人那里跑的一个原因?在日本男人的眼里,女性是个群体像,而不是细雪的单片。花街的存在,舞妓、艺妓的存在,再推而广之大街小巷里的斯纳库等小酒店的存在,它们之所以还能正常运转,最大原因就是基于日本这种民俗与文化的异质。因为是个异质,所以其他民族也是很难复制的。在岛国之外,有听说舞妓、艺妓在其他地方复制成功的吗?这正如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所说的,艺妓属于“人情领域”给在“孝的领域”里面感到疲倦的人们以安慰。人们没有理由不去尽情享受。但这两个领域各有所属。

(十一) 艺妓的边缘诗学——粹

艺妓作为一种文化,如果没有一种理论上的或者说是哲学上的色彩,它就会黯淡很多,它的腔调也会柔弱很多。在人们的观念中它的认知性也因此会受到影响。

从哲学上完成对艺妓才智的关照是九鬼周造。这位被称之为“东洋的贵公子”(大桥良介语),发明了“粹”这个日本式的独自的概念。他在1930年42岁出版《“粹”的构造》一书,是在巴黎写成的。他在巴黎哲学名人堆里,用“粹”这个无法翻译的概念,玩转于东洋与西洋之间。因为西方人怎么也不会知道,粹是与江户时代欢场同时成长的一个概念。

九鬼的父亲九鬼隆一是驻美全权公使、贵族院议员。母亲波津子是京都花柳界出身的美貌艺妓。而母亲在回国的船上,又与陪同她回国,写有名著《茶之书》的冈仓天心擦出恋的火花。火花一燃烧就是九年。冈仓天心为此失去了美术学校的校长职务。母亲的不贞给九鬼带来思考:理想化的女性究竟为何物?

九鬼带妻子缝子去欧洲留学是在1921年他33岁的时候。因遍历欧洲美女,缝子与他离婚。他甚至写出了这样的诗句:“路易丝为了取悦我 身着日本刺绣的衣裳而出。”他的第二任妻子中西菊江是一位年轻的艺妓。同时九鬼还暗恋着好友岩下壮一的妹妹。据说也是一位艺妓。因此他对艺妓更为感性直观。通过考察艺妓的本质、思考艺妓的文脉,他发现用“粹”(いき)这个日本语来表述艺妓是最为妥帖的。他说:“所谓粹就是东方文化的,或者说是大和民族特殊存在样态的显著的自我表明之一。”其极致就是“民族存在的解释学”。粹的结构被解析为“对异性的媚态”、“意气”、“达观”。

这个“粹”字的巧妙在于:它否定了用色情一词来涵盖或轻视艺妓的倾向,但是它抓住情色世界里男女双方极尽能事的风流或装模作样,被强迫观看的外貌,更是在表面上是出卖色相的艺妓,简约为淋漓尽致的快意的人生态度。艺妓在男女交往中看似是属于被“侵犯”的主体,如狎妓商人或男子与多名艺妓打交道等。这时的艺妓要如何保持不被迷惑、不被“侵犯”,这就需要通晓色道,通晓人情奥秘等的对人性的极致认知。九鬼说这就是“粹”,一种和式的审美意趣。九鬼曾经向海德格尔阐述过何谓粹?这个时候他的语言也充满了粹:“所谓‘粹’就是像和风吹过来,明亮闪耀,为之吸引的静谧。”

九鬼从原理构成的角度,将粹限定为三个主要特征或者说内涵:

第一是对异性的“媚态”。

第二是来自武士道的“意气”。

第三是来自佛教的“达观”。

这里问题的难点是媚态,何谓媚态?

晚唐诗人崔钰写过“朱唇啜破绿云时,明目渐开转秋水”美人饮茶的诗句,这是否属于媚态?但九鬼的视角全然是不同的。

在他看来,所谓媚态就是异性间的永远无法合一而生出的姿态。如果男女异性间完全能合体的话,媚态也就消失了。随之生出倦怠、绝望、嫌恶之情。九鬼引用永井荷风《欢乐》中的一句话:没有比一直想得到的,最后得到了的女人的命运更为悲惨的。何以成为悲惨的呢?就是因为异性间的媚态消失了,共同幻想论中的男女之情也就不复存在,带来的是给对方的束缚,以致剥夺了双方的自由。而如果异性间走到哪里都是异性同士、总是互相依存,而且总是保持着二元紧张关系的话,媚态就永远存在。而媚态永远存在的话,就构成了“永恒的女性”这个浪漫的故事由来。

这就与九鬼内心的女人像相吻合: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恋人,巴黎欢场的路易丝,她们的媚态与他永远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故而她们也是他心中永恒的女性。所以,媚态的本质就是要异性间的吸引永远持续,但同时又不能打破两者之间限定的极限,即保持自他二元的紧张关系。所以九鬼周造最后总结说:

媚态的要领是在可能的限度内使距离接近,却不达到距离差的极限,作为可能性的媚态实际上是作为动态可能性的媚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