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日本痴呆性老人是100万,预计到2025年为230万。2009年的统计,65岁以上的人口数为2900万人。75岁以上为1370万人。65岁以上的人口超过7%以上就是老龄化社会。日本人平均寿命世界第一为83岁,男性79岁,女性86岁。65岁为老龄者,还有近20年好活。日本政府的定义是:65岁到74岁,为前期老龄者。75岁以上为后期老龄者,这就生出各种问题。
生老病死。这是佛教用语。表明人生的四苦。谁都不能逃避和幸免就是这四苦。生是明亮的世界,老病死都是暗室的世界。在西洋的感觉上,老也好,死也好都是属于否定的对象。这种思考一直延续到现在。只要看看西方哲学就明白了。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只承认生,不承认死,死与生是断绝的。不错,他们也在为老病死而尽力,但在意识的底层,没有考虑这个根本的价值问题。现代哲学直到海德格尔才有根本的转向。在东洋的感觉上,情况稍有不同。日本人不仅仅是抓住死这个点,而是从生的移动这个思考点来看问题。所以死不是单纯忌讳的对象,也不是逃避的对象,更不是嫌弃的对象。死是从生的世界向死的世界移动中的一个必经过程。
从事民俗学田野调查的第一人柳田国男,在《远野物语》中写了一个老人的共同体——莲台野。让60岁以上的老人都到莲台野这个地方居住。男女不问只要一到60岁就去莲台野。这里是老人生活的共同体。在莲台野的附近有墓地。老人们每天去田地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作为报酬的就是每天的口粮。傍晚回到莲台野。睡觉时谈论的话题是墓地。墓地是死的世界,莲台野是置于生与死中间的共同体,老人们每天都在生与死之间来来往往。读《远野物语》,没有感觉到悲凉的弃老传说。这是村落的智慧。不仅岩手县远野地区是这样,在过去日本各地都有这样的老人共同体。
(九) 接受死这个事实
美国精神科医生罗斯在40年前提出“死亡五阶段说”。也就是说,接受死亡宣告的患者,一般要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悲情,忧郁,接受。
最初不接受事实。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患这种病?继而转变成愤怒。但是再愤怒也于事无补,改变不了事实。于是愤怒转换为其他的感情。如悲情、如虚无等。按照罗斯的说法,患者要能够平静地接受死这个事实,不可缺少的是医生、护士、家族、社会福祉、宗教家等组成的小组。罗斯的理论意义在于发展和普及了护士理论。这个理论在日本也被广泛地接受了。但是日本的护士教材里并没有其理论。这是为什么?
原来罗斯的五阶段理论,在其最后接受死亡的时候,把生与死处在了一个完全分别的世界。也就是说,在罗斯那里生与死是断绝的。正是在断绝的基础上接受死亡这个事实。而在日本人看来,死不是断绝的,也是不能断绝的。这个思想的根底很深。所以日本人对死的接受是不一样的。如日本人常说死生观。与生相比,死的顺序在先。而在禅的世界里是生死观。日本人认为死生观更合他们的肌肤感觉。死应该放置于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上,生也就意味着对死的觉悟。对死的觉悟也就是意味着生。
令人感兴趣的是在10年前,罗斯又发表了新的论文。她在从患上绝症而宣告死亡的孩子们的体验那里,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与生并不是一种断绝的关系。她由此对死的世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在新的论文里,她修正了以前的观点。
在日本进入到平安时代以后,《九相绘卷》相当流行。主要流传的有《檀林皇后九相诗绘卷物》、《小野小町壮衰绘卷》等。稍后的还有《饿鬼草子》、《地狱草子》、《病草子》、《人道不净相图》等六部绘卷。所谓九相图就是人的肉体从死亡到腐烂到白骨化的九个场面的图景。野地曝晒,内脏散露,鸟兽蚕食,最后剩下白骨一堆,薪尽形灭。真可谓佳人、血凃、枯骨、灰土,想来也凄惨可怖。《饿鬼草子》也是从镰仓时代到室町时代,人死后形状的描画。
日本人在以前能经常看到人的末期状态。而现代日本人则完全忘记了人的末期是个怎样的状态,处在一个没有死的实感,处在一个死被隐藏的社会。日本人现在基本都在医院迎接人生的最后时期,死在家里的人很少。断气后,委托送葬业者。遗族用被动的姿态举行守夜、葬礼。遗体运送到指定的火葬场,在无法可视的地方添加石化燃料焚烧。当最后看到白骨,才有死的实感。而如果像过去一样,人体的腐烂到最后的白骨化过程若能体验到的话,才会有活着是多么美好,死是多么悲哀的深切体会。
所以,接受死这个事实,是为了更好地生。日本人说佛陀的颜面表情有三个种类:开眼、半眼、闭眼。这里,开眼表明生,闭眼表明死,半眼是生与死的中间表情。佛陀占据了生与死的两个世界,这也是半眼佛像为何很多的一个出处。有感触的是日本的能面(“能乐”面具)也是半眼。如翁面、灵面、女面、鬼面等能面,看上去都是没有心绪没有表情的半眼形象。这种文化,包括了死,并乐意接受死。借用共生话语的话,这就是共死。将“共生共死”这个意识加以实感,这是日本的传统,也是日本人的现实生活。
(十) 日本人死的样板是西行法师
怎样控制饮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大课题。好东西吃得太多,糖尿病、高血压等生活习惯病就会找上门。在过去只要生病了,自然的饮食就减少,最后进入到不能进食的状态中迎接死神的到来。这叫老衰死。但是现在的医院通过点滴和插管等强行输入营养液,自己不能进食的病人就通过人为的方法延长寿命。哪怕一个星期也好,甚至两天也好。
不必要的营养剂不输入,自然地让身体慢慢枯竭,在陶然中永眠。日本人认为这才是理想的死法。这个死法的典型就是西行法师(1118~1190年)。这位有“樱花歌人”之称的镰仓初期的隐遁歌僧,23岁出家。“情钟愿死樱花下,仲春之夜月圆时。”这是他著名的和歌。农历二月是樱花的季节。想死在满月春夜的樱花树下。正是按照事先的设定,他于二月二十六日死去。
这是偶然?绝不是,他在实践自己的断食。
西行曾经游历诸国,腰腿硬朗。但也时常断食修行。知道自己的体力在两日断食后会是怎样,三日断食后又会是怎样。空海在晚年也是断食后圆寂的。西行是在悄悄地模仿他。他在半年前就计划性地慢慢地少食,直到最后的不食(断食),在渐渐地成枯朽状,和着自然的节奏,让生命之火奄奄一息。
农历二月二十五日,也是释迦的入灭日。很显然西行是以涅磐日为目标。但若与释迦同日,有个感觉上的问题。于是死期比释迦晚了一天。这都是他的精心计算。枯槁硬直的身躯,和着缤纷落樱,了却了春死之心。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彼岸的山道间。“此身百年后,若有行人相吊念,当奉樱花献我佛。”这是西行法师对后人的一个小小的要求。
当时没有人理解西行的行为,没有人知道西行的心绪为何意。
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西行的师长藤原俊成。他唱道:
祈愿能在樱花下临终,
走向莲花的世界。
原来,西行计算的是通向极乐往生之路。很多年后,佐佐木信纲在《忆西行上人》的和歌中写道:
月色水光俱皓皓,
夜半岩头僧一人。
自己选择死,不是自杀的行为吗?但它的另面是:计算着的死,可选择的死、这是对死之觉悟的一种姿态,这是理想的临终做法,这是生为了预期的死之典型。
不举行葬礼、不做墓地、不留遗骨。这是84岁高龄的日本宗教学家山折哲雄宣称的“三不主义”。他说他向往西行的死,要像西行一样,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在满月的春夜,计算着的死。
(十一) 遗骨放在嘴里啃嚼
日本人对遗骨有很固执的偏爱。这是民族风习的使然。柳田国男在战后的民俗调查中发现,死者的人家常常有啃骨头和涮骨头的习惯。
日本当代文化巨匠五木宽之,在20世纪70年代写有非常畅销的青春长河系列小说《青春之门》。在“筑丰篇”里,有主人公伊吹信介决定闯东京拼搏的场面描写。他从龙五郎枕畔的骨壶(骨灰罐)里取出死去母亲的几小块遗骨,用手帕包上,藏入袋中。然后向沉睡中的龙五郎默默告别。在进京路上的汽车里,信介闭上眼,手伸进内侧衣袋里,拿出白色的信封,小心地取出白花花的遗骨碎片。他把一小片塞进嘴里含上。微微的带有骨腥味,脆松但有嚼劲。不一会儿,骨片在嘴里“咯吱咯吱”很清爽地成了碎末。日本人说如此“骨神”的行为,表现了对养育母亲的爱情。
电影演员高仓健在随笔集《南极的企鹅》中,也有一篇写有“骨神”的行为。高仓健在文中写道: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拍摄电影,葬礼没能赶上。一周后,我回到了故乡。
点上香,看到骨灰盒,突然有想见母亲遗骨的冲动。便打开佛坛的骨灰盒。当看到母亲遗骨的瞬间,有一种不想与母亲分别的欲念,于是把遗骨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着。站在一旁的妹妹们悲鸣地大叫:哥哥,快停下。
或许在妹妹们看来,我的举动有些怪异。但那个时候理性失去了作用,代之而起的是强烈的冲动:不管怎样也不想和母亲分别。
人的一生有喜悦,即便成了白骨,但也不想分别的喜悦。让喜欢的人总是能见到的喜悦。
人的一生有悲痛,就是所爱的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必须与他(她)分别。
但是,母亲在我的心中,还活着。
日本著名的民俗学家折口信夫,有一个唯一的女弟子叫穗积生荻的歌手。她有一次在回忆尊师火化的场景时说:火葬场里,折口的弟子们聚集在一起。遗体火化后,遗骨送了过来。我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挑出一块折口尊师的遗骨,放在嘴里啃嚼。后来有日本舆论设问:一直以不喜欢女性出名的折口,有这样一位慕名和崇拜的女弟子,是否表明了两人之间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感情,神秘地交错在一起了?
日本还有这样的记载:昭和五十年代的时候,暴力团之间相互抗争。被杀死的暴力团头目火化之后,组员们把他的遗骨含在嘴里。这是发誓报仇的一种举动。
再联想到本愿寺第八世,亲鸾之十世孙,室町时代净土真宗的中兴之祖莲如的《白骨御文》,日本人的“骨神”文化更有了一脉相承性。莲如在御文中写道:“吾人未尝闻有享万岁者,光阴稍纵即逝,谁人能保百年形体?是我死,抑或人亡,不知今日,抑或明日。苟延生命之人犹是露水一滴,多似荒野中草尖上的露珠。人身朝为红颜,夕为白骨。”
莲如的真宗门徒之所以大增,势力之所以也大增,绝对与这篇《白骨御文》有关。虽然这篇御文既不是教养理论也不是强行先祖供养,但是读了这篇御文,日本人都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死后大家都成了白骨。所以净土讲往生,只要念佛就可以了。其他什么也不要做。这种单纯的做法,在一般大众层面特别是在农民层面得到了广泛的渗透。日本中世纪后期火葬在庶民中普及的背景之一,就是莲如的白骨御文的影响。
这种遗骨信仰再推至极端,就生出了日本人夹白骨的习俗。亲人的遗体火化后,工作人员会到休息室来通知家属,请家属装骨灰。之后推出一个小桌子,上面是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除了胸腔的骨架已被烧成小碎块之外,其他部位的骨头基本都是完好的。小桌上摆放了两双竹筷子(约40厘米长),家属们(男左女右)两人一组,一人用筷子夹起遗骨,传递给另一位人,然后将其放入骨灰罐中。顺序是首先捡牙,然后是从脚骨开始夹起,手骨、腰骨、背骨、肋骨、胯骨,喉结等各捡一块。由于胸骨被烧成了小碎块,难以夹起,所以由工作人员用小夹子全部收拾好,倒入骨灰罐中。头骨是最后夹放,必须有死者最亲的人,将头骨一点一点完全夹起放入骨灰罐中,然后盖上盖子,套上金色纸外套。至此,遗骨就完整地装入骨灰盒中了。
夹白骨时,没有人哭哭戚戚,更没有人说我害怕,不想夹之类的话。因为在观念上,这是在举行死者再生轮回的仪式。而焚尸的工作人员能将推入熊熊火炉的遗体,最后还能保持住完整的人形骨架,也可见其小心翼翼地的程度和对死者恭敬的程度。由于筷子的一个功用是用来夹骨灰的,所以日本人特别忌讳在用餐时往别人碗里夹菜。
日本环境斋苑协会的岛崎昭理事长,曾经视察过欧美的火葬场。在德国火葬场他看到惊人的一幕:火葬场的员工用脚踢装有遗骨的收纳器,省去了用手的运送和传递(参阅高桥繁行《葬祭的日本史》讲谈社,2004年)。这在日本是绝对不可能的。而据松涛弘道在《世界的葬式》中说,美国火葬普及的一个理由就是骨灰能做肥料。这也与日本人的遗骨信仰有很大的差距。
(十二) 肉体、灵魂、白骨三元素
在日本,供养死者的肉体和遗骨的最初动向,是从平安时代开始的。具体地说是在藤原道长的时代。
当时在京都南郊宇治木幡地,有座叫净妙寺的。这是道长在1005年为了凭吊家族的菩提而修建的寺庙。这块土地原本是藤原家的墓地。藤原家的一族只要是谁死了就运送到这里埋葬。木幡地有尸骨成堆的纪录。当时几乎都是风葬,遗臭漂远,谁也不想来参拜,是个很凄凉很可怖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