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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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在墓前哭泣的含义何在?(4)

道长为此发愁。于是在该地建造寺庙供养先祖。道长自己死后也是埋葬在这里。藤原道长的儿子藤原赖道,在木幡地近处买下一座宇治别墅,不久寄进出去后改为寺院。这就是后来的宇治平等院。当时流行的是末法思想,认为积极地修建寺院,有利于家族繁荣和极乐往生。正是抱着这样的思想,当时的贵族们也积极地参与寺社的建设。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火化后的遗骨被安置在寺社佛堂受供养的风习,开始在天皇家和身份高贵的贵族之间流行开,然后再向一般庶民普及。日本有座名山叫高野山。之所以有名的一个原因就是一般庶民的纳骨是从高野山开始的。

不错,高野山的开山祖是弘法大师空海,这是座真言密教的修行场所。但同时也是死者升魂的圣地。山上是净土,死者的魂灵升至山上。在这里,遗体的一部分如遗骨如遗发等被收纳的话,死者的魂灵和遗骨就会合体成佛。这个思想的实践,后来就演变成“コツアゲ”(捡骨灰),并收纳于高野山供养。

从这里可以看出,日本人对于死的观念,是从肉体、魂灵、白骨这三元素来构成的。

肉体在死后不久开始腐烂。日本人对这个污秽所带来的忌避感和惧怕感很强烈。但同时就魂灵而言,日本人从古代开始就对魂灵祟作祟非常在意。如《源氏物语》中就有生灵、死灵等各种怪物登场,活着的人不得不镇魂的描写。日本人相信魂灵的作祟,并对此有非常恐惧的感觉。而供养遗骨是祭祀除去了污秽,得到净化后的肉体。通过祭祀再镇住缩卷在里面的怨灵作祟,具有镇魂的意思,这是日本人非常容易接受的思考方法。

魂灵升山是古来日本人的山岳信仰。佛教传来后山岳信仰又定着在了净土信仰之中。无论是山岳信仰也好、净土信仰也好,其中都添附了遗骨供养的大义名分。并在日本特殊的风土中,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文化——纳骨文化,即活人与死人、生者与死者的一体化。作为宗教仪式的啃白骨,一个重要看点就在于,将死魂吸进自己的体内,并超越死魂与自己的一体化。

(十三) 葬礼解决两个问题:肉体与灵魂

人死究竟是肉体的死还是灵魂的死?或者两者皆死?

人死就是肉体死。就是意味着100%的肉体死。这个思想的源头在法国启蒙思想家拉美特利(1709—1751年)那里,他在《人间机械论》中提出一个理论:人只不过是一架单纯的机械。带有肉体的机械,所有的魂都不存在。

果真如此吗?人就是由单纯的肉体组成的吗?是不是还有灵魂在其中?即便是肉体死了,或许灵魂永远的存续,或者一半存续、或者30%存续。

信奉神道系统的日本人或许会这样说:我真是见了灵魂,坏人的灵魂是黑的、善人的灵魂是白的。

基督教的理论是灵肉二元论。他们萌生出这样一个意识:肉体是灵魂得以寄生的一个地方。所以在基督教圈,器官移植的抵制是最小的,或者说几乎没有抵制。为什么?住家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肉体租借给你又有什么关系?而在基督教社会,火葬也是忌避的一件事,他们主张土葬,保持生前的肉体土葬是他们最愿意接受的。这个做法的背后有其复活的思想,即死者的灵魂要返回至肉体。所以毁掉肉体的火葬他们是尽可能避开的。这种认识,与日本人完全不同。

日本人的灵魂观是灵肉一元论,其最大的象征就是对器官移植表现出消极的姿态。因为在日本人看来,人死后的器官里同样宿着魂,所以拒绝提供器官。日本人在出棺的时候,将故人的茶碗打碎,制作假门,脱去鞋物等,就是对死者灵魂恐惧的表现。灵肉一元的观念在平安时代初期的《日本灵类记》就有残留。《日本灵类记》是佛教说话集,表明佛教也在思考灵肉一元的问题。

如果按照现代医学书的定义,人死就是肉体的死。那么有人会问:葬式又具有怎样的意义?那么只能这样回答:葬礼是用来单纯处理肉体的。

但是现在的日本人基本不同意这个看法。人有灵魂。所以葬礼不单纯是用来处理肉体的,同时也是用来处理灵魂的。也就是说,日本人的葬礼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肉体一个是灵魂。

古代日本人还有这样一个信仰,就是死的污秽(ケガレ)。

这个想法,佛教和儒教中是没有的。这是日本古来的死生观,与神道相连接。

这里的污秽最初并没有不洁的意思。古代神道认为,“ケ”并不是“秽”的意思,而是“气”的表征。如元气、阳气、阴气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着年岁的增长,会感觉“气”有所减弱,或者说元气不足。也就是说气开始枯竭了。古代日本人认为,这就是“気枯れ”,即“ケガレ”。所以就生出如何使元气恢复的想法。日本人想到了举行“祭り”(祭祀)的活动来恢复人渐衰的元气。他们相信非日常化的“祭り”活动,就能在日常生活中恢复元气。日本人说这就是“晴れ”(hare)。所以日本人在“祭り”的时候,穿戴的和服就叫“晴れ着”,之后又派生出“晴れの門出”、“晴れの間”等用语。

到了中世纪以后,日本的神道学者对“ケガレ”提出了新的异议。认为“ケ”是否是食物的指称?《万叶集》中就有“家にあればケに盛る飯を食べにしあれば”的诗歌。这表明“ケ”就是食物。人吃了“ケ”积蓄了能量,而食物一旦没有的话,人的能量也就枯竭用尽。于是就发生了“ケガレ”。

如果这里的“ケ”是食物意思的话,那食物放久了就会变质发霉。这就在观念层面上日本人慢慢生出了“ケガレ”是不净不洁的概念。于是就创生出死就是“穢れ”的词语。在日本神道中有“黑不净”、“赤不净”的说法。这里的“黑不净”就是来称呼尸体的。“赤不净”是指血。因此在过去的日本,生理中的女性是不能参拜神社的。从事渔业、狩猎、木工等职业的人,必须与孕妇分居。

日本人认为,人一死不净就发生了。所以在过去,死人抬出后其屋子要烧毁。全部烧掉成本会很高。所以那个时候的日本人就在家人死之前建造临时小屋。等到死后燃烧这间小屋即可,包括死者用过的东西。此外,神棚的封印、屏风的倒放、死者头朝北枕等这些风习,都是想遮断来自外部的侵入。因为死会引起污秽,而神则嫌弃污秽。日本人在葬礼回家之前,必须用盐清身清心,就是生怕将葬礼上死者的污秽(ケガレ)带回家。

过去的日本人还相信死者身上带有细菌,也就是死秽。它必定会在死者的亲人周围传染开来。平安时代初期设定的律令条目《延喜式》中,记载了这种死秽是如何传染的,很是有趣,不妨看一下。

比如,A家死了人。A家的亲属全部都是染上了死秽。如果有B家的人到A家访问,那个人就把A家的死秽带回去了。B家人全部也因此染上死秽。之后有又C家的人到B家访问,这个人当然染上了污秽,但回去后C家的人却没有染上死秽。但是,反过来B家人去C家访问,C家人全部都染上了死秽。但是假如D家人访问传染B家的C家,D家人也不会传染死秽。

这也就是说,如果说A家是父,B家是子,C家是孙,D家是重孙,死秽的传染只限于子与孙之间。

此外,《延喜式》这本法律书还明确规定了死秽的期间为49天。这段期间带有不净的人必须避开与他人的接触。这也叫“忌”。表明社会性地强制节制自己的行为。另一方面,自觉地节制自己的行为叫“丧”。它没有期间限定也没有穿戴上的限定,全靠自己来决定。此外,在丧中如有人前来祝贺等诸如此类的事宜,必须还礼。因为丧与忌不同,没有与他人礼尚往来的禁忌。日本人在家人死后,就向亲朋好友寄明信片。明信片写有“正在服丧中,请免赐年贺状。”实际上,丧是自发的行为,应该把“丧中欠礼”改为“忌中欠礼”才是。这种红白断然分开的礼数,本来儒家是最讲究的,然当下的中国却鲜见,邻国的日本却做得很认真。

问题是葬式结束后,日本人还有一个“年忌法要”的制度,分一周忌、三回忌、七回忌、三十三回忌。由于日本人避嫌死秽,为了镇住死秽,必须举行葬式。从一个侧面说肉体的处理,随着葬式的结束而结束了,但是灵魂的处理还没有结束。这里日本人借用了儒教的思考方法。

儒家学说中的一个基本思考是人有“魂”与“魄”两方面组成。魂是精神方面的神灵。魄是肉体方面的神灵。人活着的时候,魂与魄的平衡会得以调和。但人死后,魂与魄就分离了。或者说魂与魄分离的瞬间就是人死的瞬间。人死后,魂升天成神、魄入地成鬼。在平时魂与魄并非是可怖可憎的存在物。但是当遭遇非天寿的横死,人的魄就成为恶鬼,会作祟活人而带来恐惧。为了镇住这样的恶鬼,儒教中创生了一种仪礼。这就是“招魂复魄的仪式”。就是让上天的魂与入地的魄再一次地合体,死者就会在现世再生。这个仪式成了儒教很重要的祖先祭祀。日本人接受了儒教的这种思考方式,相信人死后有类似魂的东西,如果不祭祀的话就会作祟。

日本江户时代的佛教,就因此创生出各种佛事,来对应死后的世界。

首先,人死后的瞬间灵魂是凶猛的,这叫“荒魂”。在荒魂中,最为凶猛的状态是“精灵”。为了不让精灵出现,遗族就必须非常慎重地祭祀荒魂,使其最后成为“和魂”。这是最好也是最高的结果。日本人将精灵和荒魂的阶段统称为“ホトケ”(hotoke),也就是亡魂的意思。这是死后凶猛状态的灵魂。其中最为凶猛的时期是49日间或百日间的灵魂,能见到精灵的阶段。所以日本人强调追善供养的重要性,就是为了抑止荒魂,创生出和魂,而成为和魂的灵魂,也叫“カミ”(kami),也就是日本式的神的意味。

(十四) 正月,盂兰盆会和彼岸的真意

新年元旦开始的几天,日本人也叫正月。这里的问题是正月单纯的就是庆贺新年吗?

原来在日本正月也叫“岁德神”,是先祖大人的集合灵。也就是说各家先祖大人的集合灵,回到各家的时期也叫正月。

先祖大人回来的神灵记号是什么?就是“門松”(kadomatu)。所谓門松就是用松枝扎成的装饰物放置门前。日本人过新年的时候都要在门前放置各自有代表性的門松。这是从平安时代开始的风习。如果没有代表性的“門松”做记号,先祖就有走迷路跑错门的可能。先祖回到家,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与子孙们围坐一起共食杂煮。这也叫“神人共食”。在正月里使用的筷子,两端必须是圆形的,表明一方是给先祖使用的。为了迎接先祖的回归,12月13日家里必须岁末扫尘,准备祭场等。这在日语中叫“すす払い”(susuharai)。一家之长是举行祭祀的神主,因此神主必须从12月13日开始忌物,洁白清新,也叫“精进洁斋”。这也就是说日本的正月是先祖大人回归故乡的日子。当然现在的正月有许多活人来拜年,当然也就顾不上先祖们了。所以元旦作为欢迎先祖仪式的意义也就渐渐地失去了。

不过,日本夏天的盂兰盆会也是先祖大人集合灵回归故乡的时期。日本语也叫“お盆”(obonn)。但是这里所不同的是,这个时期回来的先祖是还没有成为神的精灵与还是荒魂的先祖。也就是“ホトケ”的集合灵的回归,所以也叫“お盆”。就像12月13日是为迎正月而准备的日期一样,7月7日是为迎盂兰盆会而准备的日期。具体地说也就是在家中搭建精灵棚,迎接先祖回到子孙们的家中。先祖回家再回去需要交通工具,所以,在盂兰盆会期间,日本人的家里都要准备黄瓜或茄子之类的东西,表示“精灵马”。先祖们正是骑着精灵马来去的。黄瓜是表示跑得快的马,象征从彼世回到家里是越快越好;茄子是表示跑得慢的牛,象征从现世再回到彼世哪怕能慢点就慢点。这表明先祖们喜欢的仍然是现世,与子孙们在一起,吃喝玩乐,想必有趣,盂兰盆会属于日本固有的先祖祭祀。这个根源来自于神道,而正月迎先祖是儒教式样的再现。

在盂兰盆会期间的夏季,日本各地还要举行花火大会。如东京都最有名的隅田川花火大会、东京湾花火大会、神宫外苑花火大会等。花火大会的本质也在于先祖供养,边看花火,边缅怀先祖,祈祷彼世的幸福。

这样归纳而言,如果说日本的正月是为迎接已经成为和魂阶段的先祖节日的话,盂兰盆会则是为迎接“ホトケ”阶段先祖的节日。日本的节日都是以生者为中心而规定的,所以不能以迎接死者的理由而规定节日。盂兰盆会虽不是正式的节日,但是比正式节日更为重要,所以政府机关和公司都会放假数天。

在日本,还有一个在春秋间(3月18日与9月18日)举行的“彼岸”佛事。据说起源于恒武天皇(737~806年)时期。但这是与正月和盂兰盆会完全不同的佛教行事,它不是习俗,而是与花祭、成道会等相同的佛教行事。这是相信先祖的灵魂还在沉睡之中,便去墓地供花、供物、咏经、烧香等。这些祭奠虽然也有安慰先祖灵魂及怨灵的要素在内,但在本质上不属于先祖的灵魂从彼世回来的日子。所以必须分开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