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死到落樱
(一) 情死为什么用“心中”来表示?
1. 心中是一种爱的起誓
情死,在日语中为“心中”( しんじゅう)。互爱的两人双双自杀,为什么不叫情死或殉情,而叫“心中”呢?因为即便是在英语世界,情死也只有一种语言表示:Love suicide。
实际上这里也显现出了日本文化的独特性,这里面肯定有我们难以理解的日本情念在里面。否则的话,作家太宰治与山崎富荣不会在玉川水上“心中”,知识人有岛武郎与波多野秋子也不会在轻井泽别墅里“心中”。
原本相思相爱的男女一起死,这是从古就有的事情。《古事记》里就有兄妹偷情一起死去的记载。但是没有出现“心中”这个用语。
心中,顾名思义就是心目当中有一个从外部不易观察得到的存在,所以也叫“心目中”(こころのうち)。但是这个“こころのうち”发音成“しんじゅう”则是在17世纪的江户时代。
当时,游女与客人之间如果产生了爱情,有一个起誓的习惯。其方法很多,如写起誓书、剪下一段头发、刺青、切断小手指、甚至伤残部分身体等。这些行为无疑都属于爱的表征,所以也叫在心中立下证据的意思,日语叫“心中立て”(立证守信)。但是再是剪发、再是刺青、再是切断手指、再是伤身,与情死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因为毕竟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破弃契约的可能。这样从逻辑上说,真正的立证守信(心中立て)只能是情死一条路。因为命都断绝了,情分再怎样变化也是不可能的了,所以真正的立证守信(心中立て)也只有“心中”了,于是作为情死内容的“心中”一语诞生了。
也就是说,所谓“心中”,讲到底就是一种最为宗教化的爱的起誓,用心中(献出生命)这个行为来表示永远的爱,当然死就是生命的停止。但是心中的死,则表明这个生还在死去的形态中存在,脱去这个形态,生还会再继续。这样,心中则可以在观念上转换为不是死去了,而是纯爱继续的手段。这个手段就是心情的存在、美的存在。
另类日本文化史
2. 心中何以被仪式化的?
将情死用“心中”这个词使问题焦点化,然后再搬上舞台将其仪式化,这是17世纪日本元禄时期的文人所干的事情。如最为著名的就是近松门左卫门的《曾根崎心中》和《心中天网岛》。这两个“心中”的作品,为日本的情死文化注入了浓浓的一笔。于是在那个封闭锁国的江户时代,人们在爱欲上就流行“心中”,它甚至在当时成了一句很响亮的口号。
或者是一种流行,纯爱心中人们被接受,不单纯是美,而且还达到了一种“おしゃれ”(时髦、漂亮之意)的程度。高田保马早在1931年写的《情死的新研究》中说,近代日本社会情死是大都会的现象。纯爱心中为什么是“おしゃれ”的?因为流行通常是轻薄的。在游廓,游女们听着“新内节”的音乐,就好像有被魔手牵手的心情。音乐与情死,成为一个组合,当然是“おしゃれ”的表现。这与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听着《昏暗的星期天》,欧洲各地自杀者大流行很相似。不仅是音乐,在日本1917年的时候,看《少年维特之烦恼》小说而自杀的学生也很多。死与流行与时髦有时处于一种难以述说的复杂关系之中,为了不让游女自杀,当时有的游廓发出了禁止听这首音乐的指令。
总之,在江户时代流行的“心中”,对日本人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文化遗产,日本人至今还在“享用”这个遗产,演绎着寂灭与哀伤的故事。如发生在1966年1月27日的事件,日本人就将它称之为“日本版的宫廷心中”。
3. 何谓“日本版的宫廷心中”?
这天天还没亮,原公爵家鹰司平通与银座小酒吧“渔火”的妈妈桑前田美智子,双双死于公寓内。死亡的时间推测是凌晨1点到5点。两人到达前田美智子的公寓时间应该是凌晨1点左右。最后东京警视厅定性为煤气中毒的“事故死”,但是日本人都认为这样的定性,肯定是隐藏了什么最为重要的东西。
这里的问题在于,如果鹰司平通的妻子不是昭和天皇第三皇女孝宫和子内亲王的话,这个事件就可以被媒体大肆报道为“名门鹰司平通的心中”事件。问题是他的妻子是皇室成员,“心中”这两个字尽管人们心里这样想,但在公众的场合绝对是不能说出来。
事件后的1月29日,《朝日新闻》发表题为《鹰司平通氏事故死,在友人的住宅》报道。报道说,两人相识已经七年。妈妈桑的公寓与鹰司平通的公寓只有800米的距离。但是警察在事件发生后的6小时开记者会,说两人是在不同的地方倒下的。对此作家河原敏明在1987年写《美智子妃》传记文学,其中披露了两人在双人床上死去的细节。这个细节也是公寓管理员的证言,这年鹰司平通是42岁,前田美智子是39岁。
当时宫内厅提出自杀或者他杀的见解,想粉碎人们对情死的臆测。此外,宫内厅也故意漏出睡衣的传闻。说鹰司平通在西装的外面套上睡衣。但是《周刊新潮》(1966年2月12日)杂志则针锋相对,披露鹰司平通是裸体穿睡衣。
鹰司家是皇室旧五摄家中的一家,地位很高,在当时是世袭摄政与关白的对象。按照明治华族令,家族的当主就是公爵。鹰司平通就是公爵家的长子,在战后皇族只剩下皇后和直宫的格局下,只有天皇的女儿才能相配于他。
关于这件事,东久迩稔彦,这位昭和天皇的叔叔在接受《女性自身》(1966年2月21日)杂志的采访中直言:娶天皇家的女儿是男人的不幸。他自己的妻子就是明治天皇第九皇女,其长子盛厚最初的妻子就是昭和天皇的第一皇女。所以经过亲子二代的东久迩稔彦,对鹰司平通当时的心情是最为理解的。
对鹰司平通来说,成为公爵家当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战败后随着华族令的废止,他连贵族院议员都当不成,然而还要交巨额财产税,过着斜阳生活。而且只能与皇女结婚,没有趣味,也不能离婚。这个时候,与有知性风韵的名古屋出身的酒店妈妈桑相会,使他眼前一亮。这位妈妈桑没有风俗场的味道,脑子好用趣味也高。实际上两人是陷入了很深的恋爱关系。
4. 和式的短暂之恋
事件发生在1月的寒冷冬天。屋子里用煤气火炉取暖(当时缺乏现在的安全装置)。但是东京煤气公司判定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中毒死,当时的原宿警察署长也判定说,如果是一般的煤气中毒,会有很明显的反应。另外,在事件发生的前10天,前田美智子因为头疼去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为轻度煤气中毒。医生说,煤气火炉取暖,开着的时候注意不要睡着。这样聪明的女性,有了上次教训,在使用上应该更小心才是。那次一个晚上才轻度煤气中毒,而这次是半夜一点回家,到凌晨五点之间就中毒而死,肯定是很奇怪的。东京煤气公司还从警察那里得知,公寓的天窗还开在那里。
这样来看还是与和式的“短暂之恋”有关。这位女主人公美智子是个怎样的美女?谁都抱有兴趣。然而无论是1月30日《朝日新闻》和2月11日《周刊朝日》刊载的照片,还是学生时代的照片,都戴着圆边的眼镜,有点木讷的乡村姑娘容貌。
这可能也是宫内厅的计算,刊登不美貌不性感的照片,好让读者感觉鹰司平通不可能和这样的女人情死。而《周刊新潮》(1966年2月22日号)刊载了一张据说是两年前的照片,服装很是亮眼,但看上去还是有点老妈妈的感觉。与此对照,《女性周刊》(1966年2月14日号)刊载的照片,倒是很有妈妈桑的姿色,给人十分尊严的中年女性感觉。文章的标题是《真的是事故死?》。还有一篇文章是皇太子的学友,在共同通信社当记者的桥本明写的。题目是《关于鹰司平通氏的心中》。这里堂堂地用了“心中”两个字。这是宫内厅最为恐慌不安的。所以文章发表后即刻遭到宫内厅的非难。欲盖弥彰更加证明了两人的死情不一般。
俘虏了昭和天皇第三皇女的夫君前田美智子,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人物?有文章这样写:
可能鹰司平通受到了宫内厅的压力,或者叫他断绝已经开始的恋情,与美智子分手。对于鹰司平通来说,自己的妻子是天皇的女儿,一生都在宫内厅的监视之下,要从里面拔出来只有死。这就符合了“心中”的一般定义:死是纯爱继续的手段。
这也与作家河原敏明在《美智子妃》一书中所披露的细节相符:
鹰司平通与夫人不和,更与和睦差得很远。1月26日夜晚丈夫没有回来,28日夫人终于向丈夫的工作单位万世桥(秋叶原附近)的交通博物馆询问,但已经晚了,这说明鹰司平通可能经常一夜不回的。
两人究竟是怎样死的?有意识的情死还是单纯的煤气中毒事故死?对于这些疑问,监察医务院的解剖结果是:没有外伤,也不是服毒死。而定性为煤气事故死的东京煤气公司则摇头,表示无法想象。
很显然,这里的逻辑看点是:
一个是旧皇族成员,一个是天皇的女儿。一个是银座的妈妈桑。一个是绝对不允许离婚。一个是绝对不允许与一位妈妈桑结婚。一边是无望的离,一边是无望的恋。怎么办呢?只能是心中了。用心中将爱仪式化、永久化,最后达到近松门左卫门在《曾根崎心中》的结尾所说的,阿初与德兵卫成了“未来成佛的恋爱榜样”。 因为没有比两人的情死更能引起人们的寂灭与哀伤的了。
5. 回头再看戴季陶的情死论
日本文化学者安田武在多少年前写有《情死考》一文。文章不长,但两次提及戴季陶的《日本论》中对情死的礼赞。一次是在文章的开头,说戴季陶三叹情死之人的“绝对的恋爱”,不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不是为达共同的目的,是为达所爱的对方的目的,很勇敢地积极为所爱者而作的牺牲。他们的世界是很小的,只拥有相对的两人世界。但他们为了这个小世界能够舍去一个大世界。安田武说这使他想起《挂川连理栅》中的阿半和长右卫门。一次是在文章的结束,安田武引用了戴季陶在《日本论》里的一段话:
情死的事,不用说最多是在花柳社会,其次是社会阶级不同的男女间的恋爱。这两种境遇,都是打算最多的境遇,而有许多的男女,会把一切打算抛却,这一种“超世界间的性生活”,是堕落的、懦弱的、苟且偷安的、放纵贪淫的性生活社会中的男女们所意想不到的。热烈的性爱和优美的风情,拥有这两重性并超越性的生存意识,是引着他们走向死路的动因。在中国的北地胭脂史上已经没有这种激越的行为供我们追怀,南朝金粉史上更看不见这种深刻的人生意义。在自杀这一种死的事实上看得出很丰富的生的意思来,是日本民族一种信仰真实性的表现。(参见安田武《型的日本文化》朝日新闻社,1984年)
(二) 日本人何以创生出赠答、互酬的文化模式?
1. 礼尚往来生出情绪
何谓赠答、互酬?
说明白点就是礼尚往来。
应该说这属于礼仪行为了。
但如果是礼仪行为的话,为什么又会生出不快、嘲笑、蔑视,甚至发怒的情绪问题呢?
如A送3000日元的礼品给B。B仅用500日元来还礼,A就会生出不快。但如果B送上了价值10000日元的礼物,A就会生出被人嘲笑与蔑视的感觉。
也就是说,在日本人看来,礼还少了是种耻,礼还多了也是一种耻。为什么会有可耻的感觉呢?这又与“恩”有关。日本人将赠答、互酬看做是返恩、报恩的手段与机会,但如果从中生出不均等,日本人就会认为是大事情了,他就会重新思考与这个人的“恩”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寻找补救的措施,或者干脆断绝与这个“忘恩”、“负恩”的人联系。但这个断绝也不能一下子断绝,必须慢慢地,让对方在没有太大的感觉中断绝。
由此,如果碰上了该送礼物的节日,还得要送才是,但是礼物的价值必须缩水,从原本的3000日元的礼品,降至2000日元甚至1000日元。而收受礼物的对方,当收到已经缩水的礼品,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恩”出问题了。如果他想挽救,他就必须返还加倍的礼物,如果他不想挽救,他就对等地寄出礼物。至此,两人的关系就断裂。再碰上送礼的节日,也不会再赠答、互酬了。
你看,从礼尚往来生出这么多的中间环节与情绪性的回转,其背后当然与文化有关。或者说赠答、互酬本身就成了一种文化。如日本国立民俗学博物馆名誉教授伊藤干治就写有《赠答的日本文化》(筑摩书房,2011年)一书。学者神崎宣武写有《土产——赠答和旅游的日本文化》(青弓社,1997年)一书。再早些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法国人类学家莫斯(1872—1950年)著有《赠与论》(1925年),书中首次提出了赠与,交换,互酬三大概念,成了民俗学中赠与理论的经典著作。
日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有赠答、互酬习惯的?著名学者源了圆在《义理和人情》(中央公论社,1969年)中认定,互赠礼物的习惯是从中世后期武家社会成立之后开始的。这也与室町幕府的要人伊势贞亲(1417~1473年)在《伊势贞亲教训》中所说的“他家送来的礼物,应该相当地返还”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