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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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本人是如何玩转这块魔方的?(3)

这里,打乱对方的节拍,是为了确立自己的节拍——间。这个间就是节拍与节拍之间的“间”。在有胜负的世界里,这是决定胜负的至宝。这个秘诀日本一直流传至今,渗透到现在的各项体育竞技中。实际上,在日本人看来,物与物之间的“间”,动作与动作之间的“间”,与其说是空白的话,倒不如说是两边有其他东西将两者连串起来,这更接近于间的解释。这也是西田几多郎所说的“非连续的连续时间”的深意。这也是武藏所言的“真正的道,就是直道而行,就是永远保持一颗率真的心。这样的心就可以扫除无数的阴影,帮助你看清天地间的万物——空的境界”。

(十一) 间是歌舞妓与能乐魂灵

歌舞妓是日本古典戏剧的一种。它的特点是角色在台上只管表演和道白,歌唱和剧情解释则由别人担任,女角由男演员扮演。

歌舞妓中的黑衣和跟班。前者是指穿着黑衣,负责照料前台的人;后者是指跟在演员后面负责托换衣服,递送小道具的辅助之人。

舞台本身自始至终作为一个独立的完整世界而存在。但在这个世界上突然大摇大摆地出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物,尽管他身着黑衣不引人注目,但也实在亮眼。当演员表演完一节舞蹈动作后,转向后台或者取换手中的道具,或者套上一件衣服,或者擦拭汗水。黑衣和跟班开始上场,活跃于舞台。由于黑衣和跟班的出现,使得舞台的幻想世界遭到破坏,观众从原本的梦幻境界立即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但就是看上去的这个“破坏”,实际上就是起到了一个“操纵者”的角色,为下一节下一曲的演出,做好了准备。观众也从昏暗的影影绰绰的黑衣活动之中,得到了一个心理上的“间”。黑衣在木偶剧中就是偶人的操纵者。木偶剧中非有他存在不可。而歌舞妓的发展源于木偶戏,从这点来看,黑衣和跟班是从木偶操纵者演变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再来看看能乐(能乐:日本古典舞台艺术,题材多取历史典籍。)的表演。在能乐的舞台上,表演者在舞台走上一圈就表示更换了场所。在鼓的敲打和笛的演奏上,讲究“一打一音”后的停顿,直到余韵结束为止,也就是说能乐重视余韵的效果。这里不单纯是音乐本身的结构表现问题,更是有意识地利用这个“一打一音”的停顿来表现主题。从表面上看这“一打一音”切断了连续性,而且光靠这“一打一音”也成不了音乐。但它表现出了十分充足的“间”,连接了人们的思绪。鼓音在消失的一瞬间有一种紧张感。而恰恰是这种紧张感,超越了常识,潜伏了无限的可能性。

(十二) 间是一个异质的世界

绕了一个圈子,回到问题的原点:究竟什么叫间?或,间为何物?

原来所谓间就是柱与柱之间的距离,留下空白即为间。

或者,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日本的建筑用语。

《宇津保物语》宇津保物语:日本最早的长篇物语小说,产生于10世纪末的日本平安时代。中记载一个“间”的地方,立上4根柱子。也就是说柱与柱之间的长度用“间”来表示。

而用“间”表示居住面积大小的则初见于室町时代的《家屋杂考》。里面记载一坪一坪:约3.3平方米。的地方用“间”来表示。

如果说平安时代用“间”来表示长度的话,那么到室町时代“间”则成了表示面积大小的用语。日本的居住从“柱的时代”走向了“间面的时代”。

在柱与柱之间究竟要间隔多少?要保留多少的长度?没有现成的文本可遵循。太宽乏则不安定;太狭窄则烦心。所以变得困难。决定柱与柱之间方位的人,要有一种绝妙的距离感为依据的美学诉求。在“间”这个绝妙的距离感觉上,与此同义的恐怕是须臾,或者是刹那等表征时间非常短促的词语。而像西洋乐谱那样锁定严密的记号化是不可能生出这种感觉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对“间”产生感觉的,只有对微妙的暧昧的空间感和特殊的时间感有感觉的人,才能意会。从无意识中割裂出完整的数值,绝对是天才之人。酿成品,而且是无音的余韵是“间”的绝对条件。单纯的熟练和技巧构不成“间”。也就是说“间”排除熟练和技巧等非无意识的东西。

日本学者明石散人说,在日本的境地上,最上品的文化就是间,这个语言的真意或许比幽玄,侘寂更为深刻。在他看来,以前日本学界有说法认为间就是日本音乐和舞蹈等所期待的节奏,以及所需要的休拍和句与句之间的间隙。也就是强调了间的全体的节奏感。或者说,间就是为了延续舞台的余韵,在台词与台词之间放置的无言的时间。这只能说是个误解。在明石散人的眼里,间是另外的世界。间是异质的世界。参见:明石散人,日本史千里眼[u],日本:讲谈社,2012(4)。

(十三) 间的感觉难翻译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的名著《雪国》的开首句,日本人都会吟诵: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

翻译成中文是: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从中文看,是相当贫瘠的一句话,既没有空白,也没有余情,更没有余韵,但是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呢?

原来日语和汉语的感受性是完全不一样的。令日本人狂喜的这句开首语,就在于它既一气呵成,又有停顿和休止的意味。这里的秘密就在于一个“と”字。这个“と”字把日本人的阅读语序和思路相当自然地给断开了。而在断开的同时,在思路上又有内在的接续。从穿过至到达,在这里起作用的还是“间”的意识。而翻译成中文之所以平淡,就在于感觉中的“间”和由此带来的美意识是难以再现的。

再来看看日语中的拟音语和拟声语。

日本人对拟音和拟声非常纤细,非常敏感。他们这方面的听觉器官也非常发达。这是列岛风土赐予日本人的一个至宝。

种种感觉的表现语言,只有在日语中才是如此的丰富。如表现疼痛就有:

“どきんどきん”,“ちくちく”,“ぴりぴり”,“ずきずき”等。

连续跳着疼,针扎似的疼,火辣辣的疼,一跳一跳的疼。

此外,日语中的视觉写声语有:

“ぴかぴか”,“きらきら”,“ぎざぎざ”,“ぎとぎと”,“ぴくぴく”等。

触觉拟声语有:

“ざらざら”,“すべすべ”,“ぬめぬめ”等。

听觉拟声语有:

“ことこと”,“ぽとぽと”,“ごろごろ”,“しとしと”,“ぱたぱた”,“どんどん”,“ざ-ざ-”等。

都是双重的反复,反复的双重,把自然的天声巧妙地组合成一组难以诉说的人语,而接续这天声人语的桥梁就是“间”。日本人之所以喜欢这样的表现,这固然与日语的平假名发音记号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日本人是个喜欢二拍子的民族。如日本人敲门就是“嗵嗵”两下。两下过后少有停顿,再两下。而西方人是“嗵嗵嗵”敲三下。日本人在朗读俳句与和歌的时候,也是用二拍子。在读人名的时候也是二拍子,电视节目里搞笑的语言节目大都也是二拍子。

二拍子涵盖了视觉、听觉和触觉。日本人活用二拍子找到了他们自己的节奏与感觉。二拍子是最能表现非连续性的连续性的一种形式。

小林一茶小林一茶:日本江户时期著名俳句诗人。有一句著名的俳句:

夜の霜しんしん耳は蝉の声

可译为:

夜霜重重,耳边吱吱有蝉叫

外面是寒冬腊月,耳边还有夏天的蝉鸣声。

内与外,边缘与中心,空间与时间。

冬天明明蝉不叫,但好像就听到蝉声。这里“しんしん”所表现的季节的“间”,使得小林一茶的耳朵也有了接续季节的可能。日本学者立川昭二在《疾病与人类的文化史》(文艺春秋社,1996年)中说,小林一茶的这首俳句用“间”连接了想象中的空间和时间。

但问题在于这种拟声语如果滥用的话,日本人认为又不够品位。如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说,你的肌肤“すべすべした”或“みずみずしい”的话,就不够文雅。而应该说成你的肌肤像“天使のような”(天使一样),品位就不一般了。

(十四) 红唇黑齿的能乐面具

间是看不见的日本。

间是原本的那个日本的再发现。

间是日本流。

间是日本艺术的秘传。

世阿弥世阿弥:日本室町时代初期的猿乐演员与剧作家。说:“秘是花。花是间。间是命。”

这里的“命”指向什么?指向艺术,是艺术之命。

日本的传统艺能,都是间的艺能。

能乐是典型,舞蹈、狂言、歌舞妓。从雅乐到常磐津,从民谣到小呗。胜负都取决于间。

但是,现在的相扑比赛规定了“限制时间已满”,也就是说,龙虎斗之前的读呼吸,寻时机被强制性地纳入到有限的时间内了,而NHK又在规定的时间内转播,观众被锁定了,那个无限流动的东西渐行渐远了。对此,日本人惊呼相扑的“间”已经丧失。相扑的精髓已死。

九世团十郎团十郎:日本一个从江户时代初期开始歌舞妓世家。说:“间”有能教授的“间”和不能教授的“间”。能教授的间写为“间”,不能教授的间写为“魔”。也就是说,间的极致是魔。

江户文化的研究学者西山松之助说:“日本艺术最高度的习得点就是各个不同的‘艺之间’或‘间之艺’,也就是世阿弥说的‘隙’。”

隙、间、型,几乎同义。

唐木顺三,这位明治时期的教养派知识分子,惊呼日本“型的丧失”。

而在唐木顺三之前的思想先驱者三木清也发问:“何谓传统?”他说就是型。

西山松之助、林屋辰三郎、加藤周一、安田武、源了园,还有户坂康二、池田弥三郎、武智铁二、观世寿夫,这些日本文化人都在竭尽全力复苏已死的“间”、已死的“型”。安田武在《型的文化再兴》(筑摩书房,1974年)中说:“现代日本文化是型的丧失,为了型的再兴,我愿赌上人生。”

什么叫型呢?西山松之助说:就是切断各种间。就像音乐是切断时间,插花是切断空间,点茶中切断的是时间和空间那个流动的轨迹。各种切断和切断各种,然后沉淀下来的就是型。

这就像能的面具。这个用柏木制作的宫廷仕女面具,是15世纪以来日本人的表情。红唇黑齿,额卧双眉,眉眼之间,楚河汉界。“我孤独寂寞,似一苇飘零,曾与溪水相约,誓随之而去。”只有曲终人散,而没有落幕,那便是型、便是间。

(十五) 那个分离神界与冥界的间

影片《海峡》中有这样一组镜头。男主角(高仓健饰演)与被他救了命的女人之间,有一个时间好像凝固似的默默无言的时刻:

男人成功了,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终于修成了海峡隧道。要走了,辞行。

女人。无望地等待了二十几年的女人,为他尽心尽意地侍候的女人,这时,得到的仅仅是几个无言的动作:女人敬男人一杯酒,男人把杯子递给女人,斟酒,女人饮。再换过来。女人斟酒,男人饮。

男人殉他的事业,女人殉她的爱情。整个过程,只有一个字最为妥帖:间。

广岛的日本人是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牺牲者,活着的广岛人对美国人的愤怒是无法排遣的,但在原子弹爆炸地建立的纪念碑文上,写有这样的两行写:

请安息吧。

不再重犯错误。

叫谁安息呢?不清楚。叫谁不要再犯错误呢?不确定。

其实,这两个句子里的间,就有日本人的心情。没有主语的日语结构,就是间文化的最大庇护者。

庄子说过,“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飞鸟落地,鸟的影子是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像。这是一道思考时间本质的思维游戏。时间是什么?在庄子那里是无数被冻结的瞬间的集合体。

古希腊的哲学家芝诺(公元前490~前430)也说时间,提出“飞矢不动”的诡辩。

他宣称:飞着的箭在任何一个瞬间总是占据与自身相等的处所,所以是静止不动的。

2000多年过后,日本有个叫芝不器男(1903~1930年)的人,哼出了这样的俳句:

寒鸦飞落,

自己的身影上。

一只乌鸦在荒凉萧瑟的寒冬飞落,正好站在自己的身影上。

从“鸟影不动”到“飞矢不动”,再到“寒鸦落影”。构思相形。只是“鸟影不动”的命题关注的是飞鸟影子的动静,“飞矢不动”的命题强调的是飞矢本身的动静,而“寒鸦落影”则在意的是寒鸦到飞落,再到身影这时空运动中连续性的非连续性。寒鸦为什么能站立在自己的身影上?原来日本人在感觉上觉得飞的瞬间(时间)和落的瞬间(空间)之间,有无数瞬间的停顿。这个可视的停顿就是“间”。所以,对日本人来说,时间并不是本质性的东西,也不是连续的概念,而是一个瞬间停顿的概念集合体,就像寒鸦落影一样。

其实,多少年前的屈原就已经敏锐地发出这样的疑问: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黑暗与光明,白昼与黑夜分开,究竟是什么力量所为?靠什么来分开呢?实际上就是日本人所说的那个“间”,那个分离神界与冥界的“间”。间是宇宙的本质。所以日本人说也就是艺术的本质。日本文化的密码,就暗含在这个神奇的“间”里。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一瓢饮里就有三千弱水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