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早晨,父亲吩咐我修一个院门。他只告诉我木头在房顶上呢,让我拣好的用,便扛着锨头也不回的下地去了。
修院门这件事在我们家已嚷嚷了好几年,从我记事起,所谓的院门便是院墙上一个不规则的豁口,常年敞开着。那时院子里除了几棵谁也拿不走的歪树,便是几堆干草和柴禾。后来逐渐有了些像样的东西,比如父亲从什么地方砍来的几根木头、用刺条编的几片耜,还有一头牛……这样到了晚上豁口处便一上一下地横起两根木头,象征性地算是门。因为啥也挡不住,免不了常丢东西。为此母亲早就嚷着让父亲修个院门,父亲总是找出许多理由推托。
父亲是个很懒的人,他一生只干了一件勤快事——不厌其烦地生养了七八个儿女。尔后便偷起懒来,把能拖延的、能搁下的事一件件都留给了他迟早会长大的儿女们。
没想到修门这件事会这么早地落在我身上。那时的我,并不理解父亲的真正用意。父亲一直留着这个院门,并不是他没时间去修,也不是有意要偷懒。修门是个很有象征意义的活,父亲把它留给了儿子,他要从儿子身上看到这个家族以后的兴衰和前景。
十四岁的我,怎么会领会这些呢?
我只觉得这活儿好玩。
我和了一堆泥,土块是现成的。动手砌门墩时,为院门的宽窄我还思量了一阵。那天家里好像只剩了我,门口的马路上也没有一个过路人。忽然感到我要独自完成一件事情,心里没底,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院门快修好时,过来两个扛锨的人,他们在门口停住,指指点点说了些什么。我停住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我想问问:门墩是不是砌歪了。我走过去时,他们扛起锨走了,像有意躲开了我。
当时我心中似乎只有一个原则:门要挡住什么,又不能把该进门的挡在门外。我先想到了父亲。家里父亲最高大,万一院门修窄修矮了,父亲进自家的门都要低头侧身,那就太委屈他了。我没想到家里还有更高大的一头黑母牛,尽管院门修好后,比当时估计的稍宽了些,并没把母牛拒之门外,就是在它怀孕时,也能挤扁肚子走进来。但我当时确实欠考虑,只是大概量好间距,砌了两个厚实的门墩,我干得很仔细,放了许多座泥,让土块之间粘合得没一丝缝隙。
顺便说一句,我是挖路旁林带边的土和的泥,十多年后,当我站在已成废墟的这片宅院上时,还辨认出我当时和泥巴时挖的这个小坑,它使整齐的林带边沿向内凹下去一块。我记得每次浇灌林带的水淌在这里,都会先流进这个凹坑,淌满后才会缓缓朝前流去。
接下来是修门楼,我提着把斧子,在柴禾堆里挥砍了一阵,修整出十几根棒棒棍棍,我没舍得用房顶上的大木料。我爬到房上,看见平躺在房顶上的几根又粗又直的大木料,我没敢动。它们看上去有些朽了,那是父亲盖这院房子时没舍得用的几根木头。年轻时的父亲,用手头仅有的一点钱和材料,很随便地盖了一院土房子。他原想,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把这些土房子拆了,起一院高大漂亮的砖瓦房。父亲抱着这个想法,没舍得用一根好木头。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还住在这院低矮破旧的土房子里。那时放歪的一根檩子,依旧歪斜地横在房梁上,那时砌剩的半堵墙,还残缺地立在那里。多少年来,父亲非但没重建新房,甚至没给旧房子添半块土坯,抹一把泥……
太富于幻想的父亲,那时候想到了隐在岁月中的、像时光一样不断涌来的巨大财富,否则他会把这院房子盖得更高大结实些,至少让这几根好木头充梁作栋,而不是白白地躺在房顶上晒几十年太阳。
父亲肯定早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或许无数次地爬上房顶,看着他留下的这几根好木头一天天腐朽而深感痛心。他想让我用掉它。他吩咐我用房顶上的木头,也是在暗示我修一个阔大的院门。
我却让父亲失望了。
半中午的时候,父亲下地回来,我正爬在门楼顶上抹最后几把泥。我看见父亲站在院门外端详了好一阵,一脸的阴沉,然后一句话不说进屋去了。
显然父亲对这个院门不满意,我却不知道他不满意在什么地方,是门墩砌歪了,还是门楼修得不好看。
不久后的一天,我坐在对门韩四家的墙根晒太阳,隔着马路认真地端详了自己修的院门,才发现门修小了。偌大的宅院不协调地配上这个鼠头鼠脑的小院门,显得多么滑稽可笑,就像童话世界中的一个地方。我却不知道这个小院门会影响到家族的前景。
不管怎样,家里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关住的院门。父亲下地回来,开始很放心地把铁锨立在院子里的一个墙角,而不是像以前,一到天黑就赶紧拿进房子。母亲也渐渐习惯于把一些不紧要的小家什放在院子。尤其到了秋天,院子就成了打谷场,玉米棒子、甜菜、还有草,堆得到处都是,连人都走不过去。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家里总会有人问一句:院门顶住了没有。油灯吹灭后黑黑的屋子里总会有一个人答应:顶住了。
看来,这个小院门并没把一年年的丰收挡在门外,多少年来多少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通过这个小院门搬进家里。
有时父亲在往里扛一捆柴一麻袋麦子时,会偶尔埋怨门太小。有一个早晨父亲发现盗贼进了院子,只拿走一点不值钱的小东西,值钱的大东西一件没少时,他也略带庆幸地说了一句:幸亏院门小,大东西不好搬出去,要不然损失就大啦。
在我的印象中家里人很快就习惯了这个小院门,包括父亲,也对日日必须进出的院门习以为常。一次我看见他跟本村的一个人谈一笔交易。那个人想用自己的马车换我们家的三只母羊,父亲一直想拥有一辆马车。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父亲已经同意了这笔交易。后来,当父亲考虑到这辆马车太宽,进不去院门时,便毫不惋惜地放弃了。
父亲并没有因为一辆自己喜爱的马车而拆掉这个阻碍他的小院门。以后的许多年里,家里也没有谁提出重修一个更大些的院门,它已成为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个象征。
也许正因为这样,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院门始终是一块无法言说的心病,尤其在我知道父亲让我修院门的真正用意之后,愈加觉得自己干了件不成功的事情。每当家里遇到不顺或不愉快的事,我都会敏感地想到这个小院门。是否我们家的前景和命运,真的在那个上午,被未成年的我无知地前定了。
我曾在后来的一个梦中,梦见我雇用的匠人们,正在修大门,比房子还高的大门,能驶进大车的大门。我雇用的匠人个个技艺高超,想到一百年以后的事情,黄铜啊铁啊油漆啊堆了一地。
醒来后我又想起我修的那个院门。
也许年幼无知的我,真的把家门修小了。直到我们家搬出这个院子时,家里竟没有一件大过院门的贵重东西。是那些贵重的大东西都被这个小院门挡在外面了,还是家里人在添置家什和财物时,都考虑周到地从不把大于院门的东西弄回家,免得进不了院门。
但是,我们兄弟几个却在这个院子里长大了,先是老大,接着是我、老三、老四……一个个高高大大地立了起来。这种长势,是无论什么也无法影响和阻止的。
许多年后,我们家的那院房子变成一片废墟,惟独我修的门楼还孤立在那里,空旷而孤独,曾经跟它连在一起的院墙房屋都倒塌了。它挺立着,让阔别多年的我怆然走进去——走进满是断墙荒草的家园旧址。它再挡不住什么,无论进来的还是出去的。能走掉的,都从这里走掉了——家里的人、家畜、炊烟和嘈杂声、柴禾……这个院子里的生活中断了,它们移到了另一个宅院里。荒草涌了进来,从院门、从倒塌的院墙外。
我转了一圈,从空旷的院门出去,站在路对面韩四家的一堵破墙下回望这个院门时,第一次感觉到它不小,也许曾使它显小的那些墙院和房屋都消失了,它独立地存在着,跟以往的一切都没有了关系。
离开时,我预感到这个院门还会耸立许多年。原因是:它没有理由不耸立下去。其一,不会有人为门楼上的几根细小木棍去拆掉它;其二,再不会有比一个家更大的东西经过这里。这个村庄不久将会彻底荒弃,现在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住在这里。
它将成为一座荒野中的门。
进出的只是时间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