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一
四月的某一天起,我家的母羊开始产仔了。最早被留在羊圈里的是一只大龄母羊,它连续五年为我家添羊丁,做贡献,是一只温顺顽强的羊。它头小,身子特别大,身体比例很不协调,看起来别别扭扭的,有些丑。因为外貌,我很容易记住了它。我认识几只长得稀奇古怪的羊,其余的,在我眼里,全都一样。而我的妈妈,认识它们当中的每一个。并不是所有待产的羊,都被留在家里,享受特殊照顾。个别年老体弱,或许会幸运地享受这个优待。
“小头——生了——它生了。”看到羊身子底下的一摊血,我惊慌起来,朝木屋里瞎喊乱叫。小头,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临睡前,我朝炉膛里塞进一根粗大的柴墩,指望它燃到天亮,让我们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谁知,它半夜就熄灭了。后半夜冻得厉害,我缩在被子里翻来滚去,好不容易盼到一缕光从两扇污迹斑斑的窗户外照进来。
我穿了衣服来到屋外,空旷的草地上铺着一层白花花的晶片,是寒霜。我踢了踢表层,草微微地冻结着。狗也怕冷,贴着门,紧紧地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
东方的天空开始亮白,一溜儿细细的粉红色线条把天空分割成两块。这是太阳登场前的预告:诸位,我来了。马上。请注意看——鸟儿在暖烘烘的巢里结束贪睡,打哈欠伸懒腰了。
四周非常寂静。
我四处溜达一圈,只有羊醒过来了,瘦弱的身子紧紧挤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我。这时我看到,小头,它,倒卧在角落的杂草堆里,筋疲力尽。它的一侧,躺着一只卷毛小羊,它们嘴巴贴着嘴巴,像亲吻那样。看来,它半夜生下了小羊,现在,就连站起来走出栅栏,对它来说也够奢侈的。
天空亮起来,几只鸟在草地上叽叽喳喳,蹦跳,对熹微的朝霞表达欢喜之情。我打开栅栏放羊群出去,并跟在后面,送它们一程。朝远处看,枯黄的草,在风中瑟瑟抖动,见不到一点绿意。羊在风中移动,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嘴贴着地面东蹭蹭,西蹭蹭,真恨不得把草根都拔出来。这凄黄的草,让我对群羊生出一些怜悯来。它们费老大劲,跑出好远,在山谷和草地瞎转一天,却吃不到多少有营养的草。眼下青黄不接,我不免为分娩的母羊感到担忧,它们正在受罪。
但从无休无止的风里,隐隐约约可以闻到春的气味。鸫鸟从我的头顶飞过时,唱出一首欢快的歌。一种甜美的气味正在天空和大地间醒过来,像柔软的雾,涌动,蔓延。对于羊来说,梦想中的好生活有了即将来临的某些迹象。
距羊群几米处,一只母羊腹下,颤颤巍巍站着两只婴儿般的羔子,咖啡色,毛卷曲着,贴在身上。两个湿漉漉的头,一顿乱捣,找****,却总找不到,哼哼唧唧,急得直闹腾。它们的妈妈,嘴里呢喃着,伸出红舌头,舔它乳毛斑斑的婴儿,舔额头,亲嘴巴。舔完一个,再舔一个。它的母爱和温柔表达得简单,直率,一目了然。
显然,这是一对双胞胎。母羊是我家的宝贝,接连两年都生出双胞胎,正值壮年。妈妈希望它长命百岁,不停地传宗接代,给我家带来无穷无尽的羊和财富。
每天夕阳落尽前,我和妈妈察看羊群,妈妈都要摸摸这只母羊的头,再弯腰摸一把它的腹部,“加把劲,生两个出来啊。”妈妈说。妈妈时常背着别的羊,给它吃独食:一把玉米,几片菜叶。妈妈把它领到另一边,随手从兜里掏出吃的,双手摊开,羊嘴贴在她的手心拱来拱去。好像妈妈的兜里是个聚宝盆,唤一声,好吃的就来了。
母羊已经习惯妈妈的偏爱,一见妈妈从远处走来,故意躲开羊群,站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地等。它心里清楚,妈妈爱它,要不了一会儿,就会朝它走去,准会从兜里拿出好吃的。
妈妈对它的偏爱,让我不屑一顾,至于母羊生了一个还是两个,我丝毫也不关心。
我喜欢另几只:那只憨乎乎的公山羊,总是用长长的粗壮的犄角顶我。那对一岁的白山羊羔子,一出生,我就把它们抱在怀里,跟着羊群走。现在它们雪白的身子都到我的膝盖了,像个跟屁虫,我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好像我成了它们的羊妈妈。
一只灰羊妈妈看来要平静一些,和孩子静卧着,小羔子两只前腿伸得很开,湿漉漉的头贴在两腿中间。母亲漠然地看我,漫不经心地听我吹哨子。小羔子的好奇心似乎被点燃了,黑眼睛闪了闪,小蹄子动了动,试图要站起来,母亲喉咙里发出咕隆声,警告说:“傻瓜,别冲动。”
另一只黑羊妈妈见我过去,惊恐的模样令我发笑:褐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像个玻璃球嵌在那里,紧盯着我,表情极度夸张,它的惊恐已经达到了一种极限。那双眼睛说:“别,别靠近我的孩子,求你了。”
见我没有止步,它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后退三四步,瞪我几眼,朝前走几步,回到羔子身边,舔一舔小家伙。再后退几步,又颠着步子回到羔子那里,再舔一舔它。这个动作,母羊一连重复了好几次。母羊前进后退时,嘴里连续发出“嗯——啾啾,嗯——啾啾”焦灼的呼唤声。小羔子哪知妈妈的心思呢,卧在那里,动也不动,只管傻傻地看热闹。
黑羊妈妈前进后退,舔自己的羔子,引导孩子离我远点,到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去。这只母羊的警惕性比谁都高,有点神经兮兮了。
牧羊人骑马赶来,到母羊身边,他弯下腰,头都快要着地了,伸手一拎,将小羊提起,转身装进马背上挂着的红褡裢里。他的动作实在麻利,好像表演叼羊。小羔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连黑羊妈妈都没看清孩子到哪去了。它竟以为我夺走它的孩子,藏起来了。我装模作样地跑,它紧跟我,跑啊,追啊,嘴里发出愤愤的低吼声,两只蹄子快速交叠拍打地面。黑羊妈妈快要急死,气疯了。
牧羊人被它焦急的傻样子逗乐了,在马背上抖动双肩,哈哈大笑。直到他笑够了,才从褡裢里掏出小羔,放低点再放低点,贴着地面给它的妈妈看:“喏,你的宝贝,看到没有?”向母羊展示完毕,重新放回褡裢,黑羊妈妈这才舒了一口气,嘴角弯弯的,笑起来。羔子从褡裢里露出一颗小黑头,马一颠一颠,它的黑毛头也一晃一晃,像个小拨浪鼓,可人心地远去了。
二
傍晚我家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回来。马背上的褡裢里,两边各露着三只羊婴儿的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六个羔子齐齐地伸脖子,瞪着漆黑漆黑的眼睛,看人,看天,看地。它们的眼睛,像清澈的泉眼,闪着神奇的光。眼神乖巧新鲜。六个新生的羊婴儿,纯洁,澄明,顿时将我带入一个欢喜的天地,一个神秘的世界。我张大了嘴,也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羔子,其余的都忘到脑后啦!
年轻的牧羊人边笑边敞开蓝色发旧的夹克衫,老天,夹克衫里还藏着两个羔子,像一场魔术,一会儿变出一个,一会儿又变出一个。不露马脚,俨然一个高级魔术师。
牧羊人还没下马,弯腰把羔子一股脑倒翻在地,好像他的褡裢里装的不是小生命,是一堆机器上的零件。这七八个羔子毫无防备,从高处被掀翻在地,有的鼻子先着地,有的膝盖先着地,有的屁股先着地,挤成一堆,痛得直哭,咩咩——奶声奶气地撒娇、瞎叫。我妈妈也跟着吵吵嚷嚷,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嫌他太粗暴。我家牧羊人一向以粗俗和酗酒在我们这一带颇有名声。
“快来,羊——要生了。”妈妈大喊一声,朝一只母羊急匆匆地走去。我紧跟过去。母羊衰弱地卧着,灰眼睛瞪得很大,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身上的汗一层一层流下来,背毛全湿了,汗珠滴到睫毛上,滚在眼睛上,眼睛被汗水蒙住了,几乎睁不开。它闭上,睁开,又闭上,最后彻底闭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它生个孩子那么痛!那么难!我默默念叨,羔子呀,你快点出来吧,为什么还要赖在妈妈腹中呢?
牧羊人早等不及了,他用盐水洗了手,将双手对准母羊的身体插进去,那里挂着丝状的血,还朝外流着一股一股的鲜血。牧羊人的手又粗又大,骨节突出,黑不拉叽的,布满污垢。我觉得那不是一双手,是一只铁钳子,铁钳子就要插进母羊的腹中了,我先替母羊痛起来,哎哟——我惊叫一声,双手捂上眼睛,不敢再看了。我觉得那母羊真可怜。
我再睁眼,牧羊人正龇牙咧嘴,两手费劲地拽两只小蹄子,羊羔的小脚露出来了。明摆着,脚先出来,母羊难产。他的手黏糊糊的,沾满羊血。“扑通”——小羊羔脱离母腹,落了地。它的全身好像包了一层黏膜,抹了一层润滑剂,滑溜溜,湿漉漉,亮晶晶。毛一坨一坨,粘在一起。俨然人间奇物,尤物。任何生命都是小的可爱,第一眼见了这个小尤物,它的小鼻子,小眼睛,柔柔弱弱的模样,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它了。我的思,我的神,全被这小羊羔夺去了。
母子俩卧在地上,母亲虚弱到了极点。羊妈妈目光冷漠,看都不看小羊一眼,眼睛里一片空洞,将脸背过去。我有些纳闷,别的羊做了妈妈,又是舔,又是亲。做母亲的千种万种柔情,呈现无遗。这一个,它怎么无动于衷?婴儿被可怜地晾在一边,我急得团团转,无从下手。
三
二十分钟后,母羊站起来,果真狠心地抛弃婴儿独自离去。小羊睁开眼,努了努嘴,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停了几分钟,小羊两只前脚使劲蹬了蹬地面,想把小身子撑起来,可它的腿太软,哪有力气撑起全身?扑通,它趴倒了。小羊不灰心,好像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定要站起来,追上妈妈。这样的决心给了它力量,小羊一次一次蹬腿,晃身子,做出种种站立的努力。它站立,趴倒,又站立,又趴倒。
它前腿平伸,休息了约十分钟,再次鼓足劲儿,一用力,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先开始,它四脚叉开,形成四个支点,保持身体的平衡。晃了几下后,它终于站稳当,小心地,一下一下朝前挪脚。可爱的羊婴儿,第一次学走路,在草地上印上它的第一个脚印——它人生的第一步。
孤独的小羊,刚刚降临人世,没吃上一口奶,就艰难地站起来,趔趄着,一步一步,独自勇敢地找妈妈去了。一只羊一出生就能站立,就能走路,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它的力量从哪里来?我满怀疑问,看它跌跌绊绊朝前走,朝向它亲爱的妈妈。可哪一个是它的妈妈呢?
它呆头呆脑地瞎走。我怀着怜爱、同情、好奇,种种复杂的情绪,跟着它瞎走。它走到一只独处的母羊身边,母羊低头嗅了嗅小羊的气味,“我不认识你。走开!”它眼一瞪,头一低,向上一扬,小羊被顶翻了,四脚朝天,打了个滚儿,和着地上的泥,变成一个脏兮兮的泥孩子。
它微弱地哼哼两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这一次,它有了点经验,到群羊中找,它想黑压压一片,里面肯定有它的妈妈。走着走着,它碰到一只和它一般大的小羊,它迎上去,两只小羊头贴头,说起悄悄话。它问它:“你好吗?见到我妈——了吗?”话音没落,小羊力气耗尽,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闭眼歇了片刻,它再次站起来,走到一只又一只母羊旁,一次又一次被顶翻在地。小羊先后认错了四次妈妈,被四只母羊愤怒地顶翻。
它累坏了,倒在一只卧着的大母羊身边,小身子紧紧贴着这只母羊,想寻求一丝温暖,一点安慰。它受的委屈和冷眼实在太多。我都陪它走累了。我想要是我多次遭受冷眼,早就哭了,受不了了。可小羊默默忍受着,坚持要找到妈妈。羊妈妈你在哪,赶紧出来吧,没看到你的孩子在受罪?
小羊没找到妈妈,跌跌绊绊走了很多路。身上的毛被风吹干了,小水珠儿不见了,力气一点一点耗尽了。它才出生半个小时,一个小羊能有多大的劲儿呢。它柔弱,却让我感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