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安徽泾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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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南一叶(1)

长安若问江南事,报道风光在水西。

宝胜禅寺门联

皖南水系于黄山、九华山及天目山的泉涌、聚潴、汇流,以新安江和青弋江最为庞杂。新安江由西而东横贯徽州,青弋江却由南而北纵贯泾县。青弋江古称泾水及泾川,诗人李白有“泾川三百里”之句,言其源远流长。又有“若耶羞见之”之句,言其秀美绝伦。若耶是流淌于浙江会稽山中的一条美丽溪水,唐宋时期曾享有盛名。

源自徽州绩溪的徽水,是青弋江的重要支流之一。徽州之于泾县的人文影响,旧时因徽水乌筏的顺流而下,比其它任何地方都直接而迅速。乌筏是用粗壮的毛竹经杀青、弯曲、串扎而成,其吃水浅,浮力大,承载重物仍可过浅滩、渡深潭,于崇山峻岭中游刃有余。

发轫于唐代、鼎盛于明清、式微于民国的徽水乌筏,承载过无数官员的行箧、商人的货物、诗人的豪兴以及学者的思想,但泾县于徽州的认同,并非亦步亦趋,而是有其独特而细致的选择及变异。其原因有二,一是自汉至唐,诸多北方家族的迁入,使泾县人有野性之血脉,粗犷之气概;二是明清时期,泾县人远至京城或外省宦游、经商,其眼界不惟一时或一地。

徽水的一条支流叫丹溪。溯丹溪而上,黄山山脉最北端的一座高峰黄[1]山越发清晰。于风和日丽的仲春时节,自丹溪左岸的溪头都往山洼里走,这时的油菜已经结籽了但尚未黄熟,桑树被太阳照得叶子发亮。我沿着一条间或有麻石铺就的山路,穿行于草木之间。在因特网上,我曾看到有人语焉不详地提及一座古建筑,其俗名是“千柱落地”。我在溪头都打听它的时候,当地人告诉我,两年前曾有一对美国人也是去哪儿的。

“千柱落地”的本名叫思诚堂,位于泾县西阳乡周村琅山村民组。一座古民居言其有一千根柱子,叫人不敢相信,而给我指路的当地人,居然又加了一句“万头朝天”夸张它。徽州民居的“四水归堂”,肥水不要往外流,在泾县触目皆是;其“五岳朝天”,以马头墙防火并饰其外观,在泾县亦随处可见。言周村思诚堂“万头朝天”,是指那儿的马头墙犬牙交错而蔚为大观。

我国史书于历史的记载,其内容偏重于帝王将相,其风格惯常于简约粗略。虽然民间事件有大量明清笔记传世,但往往是零打碎敲,挂一漏万。而且,似是而非的道听途说,大量糅杂其间。因为找不到一丁点有关思诚堂的史料,只得复述当地胡姓老人的口口相传:明末其太祖琅山公在汉口做茶叶及桐油生意,用鸡公车推了钱回故乡建思诚堂千柱落地。

目今这座古民居建筑群已颓败大半,但仍有三门三巷的七处分宅保存完好。其麻石门框、花砖门墙、方形石磉、白石踢脚坊、一字“四水归堂”天井,以及刻有蝙蝠、万字等图案的厢房遮羞板,均毫无损坏;而其高墙、巷道、排水沟和马头墙,亦俨然如初。正在水泥晒场上忙碌的一位驼背老人提醒我:从这边晒场到那边小河,以前全是房子。专家认为,思诚堂内部现存的梭形柱构件,是典型的明末清初建筑特征,这多少印证了当地传说中的某些真实成分。

其实,我在意的不是思诚堂的庞大规模,而是它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浓郁的民间气息。庞大古民居建筑群于泾县不止西阳乡周村一处,黄田乡马冲就有太史第遗址,俗称“九门十三巷”遐迩闻名。传说其前墙九门后屋五进,因当年有人要告房主触犯皇家的“九五之尊”,吓得房主于慌乱中不但堵了前面的两个门,而且拦腰砌一道高墙,将宏大规模的五进房屋一分为二,以此消弭灭门之祸。

黄田的太史第已不复存在,但那儿的笃诚堂却完好无损。那是一个四进五间的对称格局,占地面积为四千二百平方米,建筑面积为三千七百平方米。奇特的是,这座建筑群模仿外国邮轮建造,故当地人称它为“洋船屋”。溪水从貌似船头的围墙尖分流,两边的石板桥如上船的跳板,院墙上的雕花漏窗,则无疑是邮轮的舷窗,而它的最高一座房屋“梅村家塾”,自然是驾驶舱。因为孝心,也因为常年在上海经商,无法亲自侍奉不愿离开故乡的老母,主人朱一乔于清朝道光年间,责令其长子朱宗怀回家建造“洋船屋”,令母亲要见一见外国邮轮的念头如愿以偿。

跟周村思诚堂隔溪相望的是式穀堂[2]。泾县明清古民居多以“堂第阁厅”而取名,其名称或典范而雅致,或明志而达意,或吉利而顺口,散发着浓郁的文人气息。式穀堂的精细和大气,乃浑然一体令人讶异。其堂屋木柱角撑上的狮鹿松鹤木雕,青石踢脚坊上的渔樵耕读石雕(原有二十二块,现存十七块),均刻工细腻而富有韵律。其屋内的过海梁长达十米,屋外两边的青石墙裙各长达八米,且均为整块巨石砌就,其气势之恢宏,于此可见一斑。

屋主人胡家任老先生,特地叫我看堂屋中木柱与柱础间的一圈凹槽。于古建筑几近一无所知的我,自然是一脸的茫然。原来这座房屋建成时,凹槽内有铜箍镶嵌。也就在建成之际,来了一队太平军,不但把所有木柱上的铜箍当黄金撬走,而且一把火烧了这座新屋以及新屋落成庆典时的欢喜场面。

式穀堂前院门前有一座L型照壁,用以砌照壁的是水磨花砖。泾县宣纸的独一无二乃举世皆知,在最具中国文化特质的“文房四宝”中,宣纸与湖笔、歙墨、端砚并驾齐驱数百年,至今仍各领风骚,长盛不衰。而泾县的花砖,却如同一个被冷落的美丽女子,默然沉寂于偏远乡村,这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泾县民间有“千年不粘灰”之说。这是讲,泾县花砖即使砌于外墙,常年风吹日晒,但不会有半点灰尘粘身。在泾县我曾屡次不由自主地伸手掌,抚一下花砖墙面,验证其民间说法的可信程度,其结果是,一次也不曾抚脏了手。

花砖的奇特之处,是它的花纹及颜色变幻无穷。其花纹的抽象形态,是用多色泥土揉合而成,若山水人物,若飞禽走兽,若行云流水,仿佛出自画家之手,呈现后现代画派的先锋特色。

典型的一处是在茂林,其“前分三房”的高大门墙,居然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的脸谱,当地人俗称“群英图”。如中国画墨分五色一样,花砖的颜色亦黑中有白,白里有灰,层次感很强。正如花砖研究者森林辰先生所述:“纹饰粗犷豪放,色彩过渡自然,极有中国画的水墨味道”。

据森林辰考证,生产这种花砖的古窑,应在凤村乡寒潭村的窑弯里。他认为,当年窑工是取那儿的白泥,跟茂林乡东村田湖里的黑泥一同揉合、踩熟、压实,然后制成砖坯,烧制出窑的。出窑后的花砖有别于普通砖头,以手指弹击砖面,有锵锵悦耳的金属声。因其泥料细腻致密,有人拿它当笔砚使用,发觉它“贮墨不涸,发墨益毫”。可惜的是,这种始于明而盛于清的花砖,于清朝道光年间失传。我在泾县乡村的数次行走,发觉茂林、黄田、凤村花砖最多。

请胡家任老人站在自家的花砖照壁前给他拍一张照,是我的一时兴起。老人至今仍耿耿于两年前两个美国人给他拍了照没收到照片,因此我不得不郑重承诺一定给他寄照片来。老人跟我讲,他的堂伯胡传厚经胡耐安荐举,当了台湾《中央日报》总编辑。周村的胡家叫“八家胡”,溪头都的胡家叫“六家胡”,均由古徽州婺源迁来。据老人讲,“六家胡”的胡耐安当过国民党三青团总书记,但其终生以学者身份而著名,传世之作有《边政通论》和《粤北之山排住民》等。而“六家胡”的胡朴安,其弟胡怀琛,其侄胡道静,是更为著名的学者,均被学术界公认为国学大师。

生于清朝光绪四年,即公元一八七八年的胡朴安,是泾县历代文人的典型代表。胡朴安出身于塾师世家,祖父是教书的,父亲是教书的,他自己也曾教过书;起先于本村学馆当塾师,后来于上海多所高等学府当教授。泾县文人“经世致用”的传统,“亦文亦武”的风范,于胡朴安最为鲜明。

“经世致用”的“用”字,或指修身齐家平天下,或指教书、经商、从政以及做学问;而“亦文亦武”的“武”字,或指勇武之气概,或指武术之功力。胡朴安年轻时不但懂“西法之代数……略知微积之理”,而且通奇门遁甲、星相卜算,乃至拳术武功。一九〇五年起,胡朴安曾在芜湖万春圩垦荒两年,“常与水牛相抵而眠,以米汤加盐下饭”,怀实业家筚路蓝缕之勇气。然后前往上海,做工厂会计三四年。一九〇九年结识柳亚子等人,先入南社,后入同盟会,并于同年离开商界,任职于《国粹学报》,时常编辑刘叔申、陈佩忍、章太炎、黄宾虹等人的文章。后来的胡朴安,曾于一九一一年受聘于中国公学讲授国学及历史,一九三一年出任江苏省民政厅厅长一职以“廉谨”著称。然而,他最为辉煌的时期,是一九三九年患脑溢血半身偏废以后。

胡朴安在他的《病废闭门记自序》中写道:“我自(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犯脑溢血,至二十八年十月一日恢复读书,至三十二年九月三十日止,计四周年。此四周年中,读佛书与儒书,共四万一千四百零一页,著书及作文,五十二万三千一百余言,作诗九百一十七首,作词九十四首,不仅比我未病废以前,数量为多,且比我未病废以前,质量似乎为精。他且不论,即《周易古史观》,《庄子章义》,《中庸新解》三种,古有作者,视之亦无稍愧。”

半身瘫痪以后,胡朴安自称“半边翁”。“幸右手尚能作写”,且“神识未减,不碍读书”,进书房“以臀代足,席梯而上”,每日“鸡鸣而起,鸟栖而息”。他本人曾讲过他一天的作息时间:“我每日四时起,静坐二小时,呼吸半小时,上午读佛书五小时,下午读儒书或著书四小时,又为学生讲书一小时,夜静坐半小时,九时睡。每日静坐、呼吸、读书、著书计十四小时,精神不觉疲倦,夜间自然入眠;每餐所食甚少,完全食素,毫不食滋养品,如牛奶水果之类,自信精神可以克制物质。”

如花砖冷落于乡间一样,以精湛的朴学[3]研究而著称的胡朴安,如今只是在国学界被学者提及。若胡朴安的阅历和学养、其学者之个性、抗衡命运之气概及方法,应该如徽州之胡适广为人知才是,可惜在国学界以外,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胡朴安。而知道胡朴安是从泾县出去的,更是少之又少。

细察胡朴安生于斯的这方土地,于地理的跋涉,兼及对历史的回溯,于我是饶有趣味且不无惊险的。我在野外笔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走厚岸到查济的路,一过青弋江就变了样。这儿的山路不但崎岖狭窄,而且临涧处不设防护石叫人心惊胆战。涧底的石头被溪水长久冲刷,没了本来的狰狞模样,可车子掉下去的话,别指望它像海绵那样柔软。蒙淞细雨把附近的每一座山都淋得透湿。路面上的水洼,被薄云处透来的天光照亮,像珍珠被穿连成串,只有开车的才知道哪个深哪个浅。相信开车的是坐车的信条,可每次看到那个年轻司机于山嘴处,掉头跟熟人答话时,心里不免紧张一番。而有惊无险的是,他会在车子就要冲出路面的时候,及时把方向盘打过来,然后又掉头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查济位于黄龙山东,许溪上游。胡朴安在他的《泾县乡土记》中写道:“由黄龙山而北趋,经黄蘖、西公、碎石、纪家岭、濯坑、石砦、马公诸山,至分界山,而丁条之山脉遂止。由南至北,横亘百里,蜿蜒奔赴,如蛇奔壑,界青阳、南陵县两县,为泾邑西北之屏藩。”这道山脉中隐藏着一条隋唐时期就有的官家驿路,人称青泾古道,即由池州的青阳,至宣州的泾县。

由老庄往万峻岭走,过鸡公鸡母石,就能看到山谷内麻石古道于草丛中时隐时现。鸡公鸡母石是一对耸立在谷口的独立石峰,均高达二三十米。右边的鸡公石凸起鹰嘴相貌凶残。据说曾有人攀援而上,由鹰嘴处往下跳,欲弃世自绝。不料事与愿违,坠入灌木中没摔死,白爬了一回悬崖绝壁。而鸡母石看上去则温厚得多,像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据说抗日战争时期,日军行至此处见山势险要,不敢走这条路犯青阳。

一千四百余年前,生于南朝陈太建年间的查文熙或骑马或坐轿,常奔波于青泾驿道。据《泾县查氏族谱》讲,查文熙儒雅温厚,睿智过人,曾被灭陈的隋帝国聘为天台宰,又被灭隋的唐帝国聘为宣州、池州刺史,同时料理这两个州的民间事务,官至四品。可能这条古道的山明水秀,给查文熙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这位唐朝文官,后来在广东南宕州任刺史时抛官离职,扶老携幼来古道南面的震山乡[4]定居。因此之故,泾县查姓被称为震山派,有别于海宁的龙山派和休宁的仙源派。

查氏族谱上记载,文熙公“卜而居焉”。可惜其文字过于简略,不明白这位遁世者曾用何物占卜,以及如何卜课。查文熙定居之处,乃“万山环外,三水流中”,风水先生来此地见了这儿的山脉水脉,无不赞不绝口。于是,这儿被起名为查济。查是查文熙的查,济是济阳的济。查文熙的祖籍是山东济阳,他虽眷恋于南方的山明水秀,但内心的故土情结犹藕断丝连。

源自黄山的琴溪,于赤滩汇入青弋江。胡朴安在《泾县乡土记》中写道:“琴溪者,因晋高人琴高而名。世称琴高炼丹,丹成踏鲤而去,至今土人啧啧称道……其地多竹,其水多鱼,且异于他种,所以谓琴鱼琴笋者,即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