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也走过来,踮着脚站在人背后张望着,一只手臂围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
她把金有嫂一推,笑着跑了。 金有嫂胀红了脸,很窘地笑着,因为从来没有谁和她说笑话。月香跑了,顾冈也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有时候她倒也很活泼大方,他心里想。 有一天他散步回来,看见她洗了衣他晾在大树上。也不用竹竿,也没有夹住,这就么钩在枝枝桠桠的树枝上。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常青树,密密生着暗绿的叶子。
有两件小孩的衬衣,桃红色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悦目。那棵树就像在隆冬的季节开了红花一样。她个子不高,但是很结实的样子。顾冈不由得想着,她到了夏天,脱了棉袄裤,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穿着这臃肿的棉衣,每一个女人都像是怀着孕。厚厚的棉裤正在肚子上折叠着,把棉袄顶出去,支得老远。 “这儿的冬天比上海冷。”他说。 她和悦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块界碑上坐了下来,问她在上海的时候住在哪里。原来离他家里不远。她说那地方倒是有一样好,菜场只隔两条街,买菜很方便。 她今天似乎话特别多,和平常两样,他觉得很高兴。一路谈下去,她问他家里有多少人,多少佣人,独自住一幢房子还是与人合住,上海的亲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发觉她原来是在打听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似乎在探他的口气,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找一个事。如果可能话,再替她丈夫找一个。 他对她非常感到失望。自从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她谈话了。 他经常地写信给他的妻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镇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一个饭馆子里午饭——饭或是面,加上冬笋肉丝,豆腐衣炒青菜,煎鸡蛋之类。每隔七八天,总来这么一次远足旅行。他盼望这旅行的心,越来越迫切了。 然后有一天,王同志来看他,问他可有什么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镇上开会,可以替他代寄。
顾冈发现他自己竟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隔这么些天吃这么一顿饱饭,都不许他吃吗?然而,他极力抑制住了自己。当然,他每次到镇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随着他,刺探他的行动。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顿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会反对的。因此而对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没有信要寄”他微笑着说。他昨天晚上写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书压在上面,因为封不牢。自然胶水“面向大众”,跌了价之后,就不粘了。 这样瞪着眼说谎,真是太危险的事。如果王同志刚巧拿起这本书翻翻,看见底下压的这封信,他一定当是信里有点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不敢给别人去寄呢? 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这间房,越快越好。 “快过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想爱人吧?”他用着老共产区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词。 顾冈只是笑。“王同志,你过年不回家去看你的爱人?” “我两年没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说。“一年忙到头,实在走不开。” “你为人民服务太热心,王同志。我看你实在是忙,从早忙到晚,让我也没有机会跟你学习。” “你太客气了。自己同志,用不着客气。”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请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镇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谈谈。” “那好极了,我们走吧。我本来也就该走了。” 小张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齐全,大都拿着棍棒、大刀与红樱枪。小张同志倒是拿着一枝来福枪。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很威风,后面有这样一个护兵压队。 王同志问顾冈他的剧本写得怎样了。王同志这话已经说过好几回了,这次又说,“你土改的时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那真是感动人!真是好材料!” 顾冈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疮,说他没有去参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肺向来弱,他的妻子没让他去报名。当然他知道王同志眼中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落后份子,百分之百的机会主义者。 “真是感动人——这些农民分子到了农具的时候,你没看见他们那喜欢的神气,”
王同志说。 “可是翻身农民的欢乐已经过了时了,”顾冈有点气愤地说。“上个月的文艺报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一点。它说文艺工作者不应当再拿土改后农民的欢乐做题材。那应当是一个暂时的阶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阶段上,该再往前迈一步了。” 王同志谨慎地听着,对于全国性的权威刊物表示适当的尊敬。“嗳,这是对的,”
他点着头说。“该做的工作还很多。” “文艺报严厉批评了现在农村里的思想情况。它说翻身农民只想着大吃大喝,还梦想着”生产发家“。在北边,他们还编了个歌,‘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就是他们的全部理想。” “他们的确是缺少政治觉悟,”王同志承认。 “他们家里只要有一只猪,嫁女儿的时候就恨不得杀了它,大家庆祝一通。这种思想真是要不得。”顾冈继续转述文章上的话。 王同志忱惜地点着头。“农民的确是落后,还是缺少政治觉悟。” “你们的互助组搞得怎么样了?” “今年秋天我们的秋收队搞得很不错,”王同志愉快地说。“明年春天我们计划着把秋收队入编为互助组,预备团结得更紧密一点。把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各小组。一声哨子一吹,大家就集体下田。” 顾冈对于这些并不感到兴趣——走向集体农场的最初步骤。要把农民刚得到的土地又从他们手里夺过来,这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一步一步像断奶似地,使他渐渐失去了它。顾冈绝对不想采取这个题材作为他的剧本的主题。要是太轻描淡写,让剧中的农民一个个欣然加入互助组,那就一点戏也没有。如果他们稍微有点退缩不前需要一番争取说服,这退缩的程度很不容易写得恰到好处,一个不小心,就像是农民不信任政府、反抗政府,那还得了! 王同志说起这件事来,虽然态度愉快,对答如流,恐怕他心里也正担着心事,只是不愿意露出来。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村口,突然看见那溪水亮堂堂的横在前面。
他们在溪岸上走着,王同志便叹了气。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说。“我真羡慕你们文艺工作者。在现在这大时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写。工农兵的事,写给工农兵去看。从前反动政府不准提的事,现在全可以写了。到处都是现在的题材。” 顾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大时代。”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作,”王同志惆怅地说。 顾冈可以想像王同志从前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共产党的时候,在校刊上写的那一类东西。但是他耐心地听着王同志的叙述,说他从前怎样在江西一个小城的报纸上授稿,由投稿而变为副刊的编辑。 冬季水浅,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块,使顾冈联想到城市里修马路的情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那筑坝的故事。假定这条溪每年都泛滥出来,淹没了两岸的农田,破坏了一部份的农作物,那么,就有一个工程师被派到这里来筹划对策。他和当地年老的农民会商之下,由老农建议,筑了一个坝,上面有活动的闸门,开关随意。于是就解决了这问题。这故事正可以表现农民的智慧与技术上的知识的结合。如果这办法是工程师独自一个人想出来的,那么编剧不免要被批评为“耽溺在知识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里。”剧中可能有一个顽固的老农不肯和技术人员合作,只倚赖他自己过去的经验。他是犯了“经验主义”,结果终于被争取过来了。 已经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他们修好一只爆炸了的锅炉;一只车床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他们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以前是从美国输入的,现在无法添置了,他们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没有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中国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三五十张影片。 他太兴奋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一下,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水坝没有?” “水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没有。——怎么?你要参观水坝?”他突然感到兴趣起来,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这么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满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似乎仍旧有点疑心。“夏天水高一点,可是并不满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满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这么想着,也许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