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斯曼下士很粗鲁地反问道,怎么能不服勤务呢?当然,五月里他在双亲身边度过的愉快的十四天是有收获的,这是一个天气晴朗,恢复健康的假日。胥斯曼在家里关于他们的作战情况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因为老百姓不太喜欢让战争的真实情况破坏他们关于战争的概念。此外,入伍宣誓中也有一条:要保守机密!
“对,”克罗辛少尉说,“应该这样傲,民间有句俗话,知识多了死得早。我对尼格尔上尉健康状况的关怀问候,他是怎样回答的?他今天晚上可以率领自己的部下出击吗?”胥斯曼下士脸上显露出忧虑的神色报告说:上尉觉得很不好,医生吩咐并许可他躺在床上静养,现在由三个下士代理他指挥全中队的工作。
克罗辛也以同样忧虑的脸色回答说:“真可惜!光是跟老军官为难,简直是太遗憾啦。但是,坦白地说我是不同情他的,当您再来的时候,亲爱的先生,”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把手伸给贝尔廷,“他的健康状况一定会越来越坏的。”
胥斯曼下士把帽子拉一拉,好让帽带的两个饰结飘在鼻梁上,他想送贝尔廷一程。于是他问道:少慰先生认为尼格尔上尉先生的健康状况不太乐观吗?中央电话站已根据尼格尔上尉中队办公室的命令,找一个天主教战地神甫,而且已经找到了。只要法国人以后客气一点,他最近几天就会来的。
克罗辛的嘴角上不由得显出一丝笑容。“这位先生打算忏悔啦,”他说,“心里软弱的人不妨这样做。苹果和梨一有这种情形就叫做腐烂。谢谢你:胥斯曼。那么今天夜里我要带着部下亲自出击啦。”
三、洛赫内神甫
小松鼠不理远处传来的隆隆声,占据了树梢,赶走了—只气得喳喳直叫的青白斑的鹄雀。斯特鲁姆符的一个伙伴吉里安走过来,操着巴登的方言搭腔说:我们是不需要严寒的冬天的。贝尔廷坐正电话交换台旁边,正在贩喀普仓库紧张通话,由敞开的窗户听到弗利德里赫·斯特鲁姆符的谈话。斯持鲁姆符详详细细地谈论着严寒,他说:大自然很怜悯鸟兽,关怀着这些无辜的生物,给它们贮备了丰富的果实,让它们度过严寒的冬天。烟草工人吉里安听了他的这一番话笑了起来。正象他自己骄傲地宣布过的一样,他是一个信仰自由思想的达尔文主义者,他只看见到处都在证实着生存竞争的法则。他心里想,但愿在严寒的冬天,首先能减轻家乡的妻子和孩子的痛苦。这时,他很舒适地坐在早秋的太阳地里,织补着一双毛袜子。现在他自己有工夫要织补袜子了,因为他的妻子替他到工厂里去做工,还要抚育两个孩子,哪里还能照顾到替他准备过冬的衣物呢?贝尔廷的两只耳朵上还戴着耳机子,点了点头,心里想,部队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哪个不是与后方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然后电话机又响了,贝尔廷按到了顽斯森林中央电讯总台关于转移到待避线阵地去的指示,并向他询问关于建筑工兵部队的情况以及在待避线上的无盖敞车的辆数。贝尔廷对电讯站这个小天地很感兴趣。因为在巨大鉄链的这个小小环节上,可以认识到运转前线机器所需要的人类智慧的力量。必须把它正确地调整好,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整体都能最灵活、最有力地发生作用。有两个巴登人很喜欢贝尔廷。不过,每当他们向多阿乌山进发、从加农炮旁边经过,看到贝尔廷的不安神情时,就摇摇头表示惊讶。卡尔·吉里安比他的老伙伴们更了解贝尔廷。他说:一个新闻记者是应该这样的,他以后必须善于揭露世界的真实情况。
贝尔廷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好时光就要结束啦。再过几天,休假的人就要回来,而他又要去做自己的事情,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吵吵嚷嚷的营房里去,回到格拉斯尼格和格林斯库的死气沉沉的中队去,在那里,自己心灵的细嫩幼芽就要象青草一样被践踏,驴子就要在那上面打滚。他又要被挤到那麕集的人群里,不能再发挥个人的力量了。他休息了一会,就在凉爽的空气中唾着了。只要有阳光和休息,贝尔廷就觉得此弗利德里赫·斯持鲁姆符享用部队发的食品加上各种调料调制的食物滋味还要美。夜间,他坐在沉寂的电话交换台旁边的电灯光下,不睡觉看着书,一个人在这里,十分寂静。然后,他时常仿佛看到小克罗辛从印刷页的后边出来,站在他面前,他巳在苦难的河流中疲倦无力了。而他的任性的哥哥又在这苦难河流的中间跋涉着,今天河水没膝,明天河水齐腰……如果说人需要战争,那么首先可以说是埃只哈尔德·克罗辛需要战争,好来表现自己,显示自己的本领,正象他本人所说的那样,想要为自己寻找势力范围。由于寻找这样的经验,德国的整个青年一代一象克罗辛,胥斯曼,贝尔廷等——就由战前的窘境投入了漫无止境的战争。一九一四年,人们都有过这样的一种感觉,真正的、冒险的锻炼生活现在就要开始了。就这样,他们今天坐在这里,深深陷入这种令人讨厌的环境里,而且要服从命令,在这种讨厌的环境里坚持下去。如果有人预先告诉中学生胥斯曼,战争开始两年以后,他会产生什么感想,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会有什么样的体验……唉,小伙子,小伙子!于是,贝尔廷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胥斯曼快活的声音。他向贝尔廷转达中队的问候,至少是转达了昨天跟他一起在颓斯森林里工作得很好的同乡的问候。有两个柏林人,一个是雷贝代,他活泼,爱开玩笑,面颊胖胖的,两只眼睛很有神,另一个是保尔,他的背有点驼,而且爱发火,他们特别关怀自己,贝尔廷心里这样想着,点了点头。他们让人给他带来中队里的许多新消息,例如,他们告诉他说,他若是马上回去,可以升下士,也许他贝尔廷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高兴。贝尔廷心里很不愉快地想:多么污秽呀!从下一周起,我又要天天生活在这种污秽的环境里了!……他想起了诗人席勒的诗句:“他在阿兰求士的美好时光就耍过去了。”小胥斯曼说:“难道您要跟我们分手吗?克罗辛还有许多机密的事情要拜托您。他请您明天晚上在我们这里过夜。”“这是很容易办到的,”贝尔廷稍稍有些吃惊地说。为了不让炮火阻挡住,在晚上的射击开始以前他就动身了。
贝尔廷在要塞地道的入口处碰到一群群换斑的步兵。有一个大队在等待着天黑,好让在战壕里临时值班的伙伴得到所谓休息的机会。发热食品了,这可真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最近几个星期,士兵们的饭盒都熏黑了。在场地的一个角落里,下级军官们弯腰伏在邮袋上喊着部下的名字:“维德恒”,“有”,“索比尔”,“有”,“克洛士”,“有”;“弗罗因芬德”,“有”。贝尔廷在他们中间挤过时,问到他们身上发散着一股臭味,看到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简直是皮包骨了,脸上显出疲劳过度的神色。他们的个子都不大,超过中等身材的不多,个个无精打彩。他觉得自己在他们旁边,象是有罪过似的,因为他精神饱满,吃得饱饱的,而且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们以悦耳的萨克森话交谈着,仿佛是减轻了浸透他们的痛苦。就他们的军帽(只是在前线上,他们才换上钢盔)和穿旧了的军服上衣来看,与其说他们象活的墙壁(德国报纸上的暗语,意思是在法国的土地上保卫自己祖国——德国的人们),倒不如说象参加远足的高中二年级的青年学生。下午四点半钟,金黄色的九月阳光低低地照射在五角形的巨大内场地上,照射到炮垒低处的炮眼里。贝尔廷耐心地从一群士兵中间迂回过去,士兵们已经把手榴弹带、突击装备和防毒面具卸下来了。枪上的枪口罩闪闪发光,枪栓上捆着布,以防止狭窄的进军战壕或弹坑中的灰尘。已经吃饱了的一群士兵,拦住贝尔廷,跟他要火抽纸烟或烟斗。贝尔廷在他们中间逗留了几分钟。他的灰色油布帽和黄铜十字刺激着大家的好奇心,他的眼镜侠大家产生一种印象,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和平似的。他们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倦的神色。贝尔廷心里知道,他们厌倦也免不了要最后牺牲。和往常一样,休息日他们也绝得不到休息,因为在休息日也要增强后方阵地的修筑工事,搬运修筑工事的材料,进行各种检查,学习军纪。唯一与前线上不同的一点,就是可以吃到热食物,睡点安静觉,有足够的水来洗濯。当然,这已经算是不错了,不过这种机会是不可多得的。贝尔廷看到他们在要塞里蠕动着,象是要塞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还能活动,但好象因染了某种病症;巳丧失了抵抗力量。这里,弹坑一个挨着一个,剩下来的一块块小草皮也在围墙的阴影下枯黄了,到处是炸碎了的砖头瓦片,向外崩的落到战壕里,向里崩的堵塞了入口。要塞的围墙象是乱堆起来的土堆,中间插着许多小钢片,如果把这些情况跟那些非常坚固的地下堡垒比较一下,它们还留在这里就格外令人咸到惊讶;这里的步兵也使人产生完全同样的印象。他们的样子象是一群要赶去屠杀的牲畜,又象工厂里出了事故的工人,脸上都显露出被机械劳动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色。但是,他们的心却没有破碎,他们走到了前线阵地,没有兴奋,也没有失望,他们一心希望十天以后能再安全地回到这里来。在他们还没有受伤进野战医院或是死亡以前,他们总是要在前线和后方阵地之间往返不停……但是他们不愿意费脑筋去想这些问题。他们愿意活着,还希望能够回到故乡去,目前,他们也盼望能给几个钟头的时间,让他们睡上一觉。
贝尔廷由于想到他们的命运感到迷惘,他往下走,经过沙口袋旁边,就在道路的深处不见了。起初,没有向导,他完全迷了路。最后他到了中央电讯总台,那里有一个也戴着眼镜的人给他指了路。萨克森士兵悦玎的语音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响着,他不喜欢听电话手的纯汉诺威语音。他本人是一个西里西里人,他访问了一个佛朋克人和一个地道的柏林人。这些民族因早巳混杂起来,彼此巳略怀敬意。
克罗辛的房间里有客人坐着,是一位军官先生。克罗辛以很晌亮的声音说:“请进来!”他的床上放着一顶骑兵帽,帽缘向上卷着。客人的领口上带着紫领章,褐色的肿肿的椭圆脸,嘴很小,没有胡子,一双眼睛很明亮,炯炯有神。这位就是战地神甫!多阿乌山的一个战地神甫,脖子上带着一个银十字架!贝尔廷知道:必须象对待军官一样,也给这类人敬礼,他们是非常重视这一点的。他宁愿马上就离开这里。
可是,克罗辛苦少尉还坐在办公桌旁边,很亲热地强调说;“您到底来啦,亲爱的朋友。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的朋友高等文官贝尔廷先生,目前是杂役兵,这位是洛赫内神甫,现在是骑兵。"种甫很亲切地笑着,让贝尔廷握了他他胖而有力的手。“您不应该说我是骑兵,少尉先生!我是坐摩托车挎斗来的,柏林人把它叫做‘新娘轿车’,维也纳人叫它‘木偶车’。因此,我可以说是一个新娘或木偶了,叫什么都行,随您的便吧,”他愉快地摸了一下稀疏的淡黄色头发,用手帕擦擦剃光部分,这样说道。他觉得这里很闷热,喝了一口科纳克白兰地。克罗辛张开薄薄的嘴唇,操着莱因地区城市的方言,愉快地说道:“我的朋友贝尔廷不妨在旁边听听我们的谈话,宾涅迪克特神甫,”克罗辛又跟神甫谈起来,“而且他是最适于旁听或参与我们谈话的人。我那可恰的弟弟临死前一天,贝尔廷先生跟他谈过话,他亲耳听到过我弟弟受压制的情况,而且答应帮助我弟弟,在这个沙漠上。也许应该说是在这悲痛的尘世上,他是我弟弟唯一的朋友,只要我活着一天,我是忘不了他跟我弟弟的这种友谊的。你一定不会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戚到不安吧,和新教的异端一此,这一点你当然是不会在乎的。他和我正完全相同。”贝尔廷很消沉地坐在克罗辛的床上,他愿意单独跟克罗辛呆在一起。神甫用一双机灵的眼睛凝视着贝尔廷,仔细打量着他那已完全成形的头盖骨和发秃的头顶。实际上,神甫是在琢磨这个青年人,看样子象是在一张著名照片上看到过的修道士,可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张照片上,大概是一张意大利的照片吧。也许他会使我的任务容易解决,也许他会使我的任务增加困难;他总显出郁闷而失望的神情。神甫拉开嗓门说,他不知道上尉尼格尔先生对这次谈话抱什么态度。
贝尔廷想要站起来,但是克罗辛伸出胳膊拦住了他。“没关系,”他说,“请你不要动。洛赫内神甫,如果您愿意把我们的谈话暂且搁下,我倒也不反对。贝尔廷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他必须回到他那虱子乱爬的中队去,我想再给他饯一次行,告诉他一件特别应该注意的事项。今天夜里我到前线上去,那里我们的迫击炮已经布置妥了,迫击炮阵地上的军官们想要跟我谈一谈,我已经答应他们。贝尔廷,请你跟我一同去冒冒险。任何人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的。”
贝尔廷脸红了,肯定地回答说:当然要去。“当胥斯曼告诉我的时候,我正想去喝点酒,可是我还是喜欢接受你的意见。”
“啊!”神甫惊讶地嚷道,“这样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我本人也想尽力抓住这个机会。”
克罗辛的眉毛竖了起来,凝视着神甫的细布上衣、宽裆马裤和漂亮的系带皮鞋。“您不心痛您的衣裳吗?”神甫坚决地否认了这一点。克罗辛说:“您在那里可以找到许多信教的人,也就是路得教派的教徒,不过那里已消灭了新旧教的区别。不管是犹太人无神论者,还是天主教徒或靳教徒,机关枪对他们都一视同仁。我们要去的阵地上,昨天已经换了班。我认为还留在要塞里的小伙子们是倒霉的,因为他们要向右移动?更往西部移动。您想使我们的事情拖延吗?随您的便吧。我个人还是愿意现在就跟您谈谈。”
贝尔廷找到了离开这里的借口,他站了起来。“倘若我们今天晚上不睡觉,”他说,“那么,最好是叫胥斯曼给我找张床,让我先躺一会,人是需要休息的。”
当他身后的门关上的时候,神甫沉思地说:“受过敦育的人过这补生活是够艰苦的。我们的犹太人能够适应于军事生活,这一点非常令人惊异。”
“为什么不能适应呢?”克罗辛反问道。“凡是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们都能做,而且往往做得更出色。他们现在想要以实际行动向我们证明这一点。我的兵书知识究竞还不如我对充满火药味的《旧约全书》方面的知识多。”神甫很巧妙地挡开这句话里暗合的小攻击,而把它当作一般的话来理解。“实际上,阵地上的战争经验,不仅消除了许多对犹太人的偏见,而且我们从前怀疑由工业区来的士兵能有用处,可是现在呢?”
“现在,”克罗辛同意说,“城市居民,尤其是大城市的居民,是防御力量的脊椎骨,乡下小伙子怕机器,他们不怕。战争开始的第一年,最好的兵源也许是农村,但是现在的坑道战要求受过训练的知识分子和敏捷的适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