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在农村地区,少尉先生,”洛赫内种甫直截了当地进攻说,“这就使您跟尼格尔上尉先生的关系搞不好吗?”克罗辛背靠着椅子,价愤不平地说;“等尼格尔上尉给您打电话要求您出面调解时,他一定会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告诉您的。”
“我们已经敲过一次了,”神甫回答说,一边搓着手。“他觉得很痛苦,他说,由于您那位可怜的弟弟,您和他两人之间闹了别扭,您认为他没有正义,故意找您弟弟的碴儿,或是把他派在什么地方暗害了。”
“他没再向您泄漏别的吗?”克罗辛问道,他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变。
“没有,至少我没再听到他说别的。不过这些巴伐利亚人都是农民出身,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来,他们各按照习惯的深浅,多少都有些骗人。”
克罗辛点上了一支纸烟,把火柴杆扔在一个压扁了的弹药筒里,“假使我们承认他们是说谎,可是您是一个神甫,在他们那里很受尊敬,难道他们眼您也不说真话吗?难道我们因此就不该给他以地狱般的惩罚吗?”
洛赫内神甫和善地笑了笑说:“我在山麓的科赫尔当过两年副本堂神甫。我没能很深入地浸透人心,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花费毕生的精力。但是,我对他们有了一些概念;我在神圣的忏悔中不能说谎,他们也只能用一般的言语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往日常生活中,他们却象狐狸一样狡猾地欺骗我,尽管这样,他们还是要把我当神甫看待。”
“很好,”克罗辛说,“那么您对事情不会有偏祖的看法了,我耽心的就是这个。”
“绝不会的,”种甫夸口地回答说:“我既不儍又不疯。人的确是很软弱的;只有天主教徒才比一般人优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原罪,能够用我们的圣礼或教堂的超自然的神秘赐物,多少补偿自己的软弱。”
克罗辛又是愤怒又是惊异,听着这位聪明神甫的废话。他掩饰着自己本来非常激动的心情。难道尼格尔真会这样毫无恶意地把实情告诉他吗?也许会的。战地神甫是很寂寞的,他们在后方的司令部里,跟那些兵站上的低能儿和硬化了的师团军官呆在一起,他们越是聪明,就越寂寞无聊。洛赫内神甫很可能要调到这里再坐着摩托车到多阿鸟山去兜兜风,但是苦于找不到最适当的理由。调解两个军官的纠纷,也许是这位神学院毕业生的好机会。但是,多阿乌山这里天天挨炮弹,这倒使他非常惊奇。“亲爱的洛赫内神甫,您对大卫国王和乌利亚将军的故事怎样看法?对不起,我问得太冒昧啦。”种甫很是吃惊地说,“这是谋杀,是一件蓄意夺取别人妻子的无耻谋杀案,是一种该死的罪孽,而且大卫的家族一定要替他赎罪的。虽然大卫已经痛悔井有着所罗门的功绩,但是他夺取别人妻子所生的后代还是丧失了他的大部分国土。”
克罗辛漫不经心地说:“那么您认为尼格尔‘王朝’今世和举世会受到什么惩罚呢?我追究的正是尼格尔上尉先生的这种罪孽。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妻子不叫拔示巴,而是‘第三中队的声誉’。”
洛赫内神甫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既然您想对这个案件起诉,您就一定要搞清楚。”
克罗辛打消了另一个人的得意情绪,他威到很高兴,“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他撇着柏林腔说,同时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两张文件来,把第一分大的递给战地神甫让他看。
洛赫内神甫不慌不忙地掏出角贸镜框的眼镜,然后读希里斯托夫,克罗辛最后的一封信。读时他嘴唇蠕动着,两只眼睛逐字逐句看得很仔细。克罗辛对神甫的这种态度表示赞许。
“战地神甫先生,这封信的样子和字迹不会使您感到讨厌吧。我们得到这封信的时候,这封信有些粘在一起了。现在您在信的纸角上还可以看出这种痕迹。”
“血?”洛赫内神甫心惊肉跳地问。“多么可怕呀,”他说,可是,少尉先生,我不想引起您的悲痛:您还有什么证据吗?尼格尔上尉使人们对他产生一种善良的印象。虽然我们都习惯于假面具和欺骗的外表……”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亲爱的先生,”坐在神甫对面的克罗辛打趣地说,“你还重视外表吗?你在这里呆了两年,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当权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有害的吗?不知道一个普通人只要给以普通的压力就可以使他循规蹈矩吗?而军官的权势却使这些人处于一种毫无大气压的空间,尼格尔和他的那一伙儿简直都癫狂了,狡猾的葡萄酒商或会计员,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就完成了象大卫国王那样的‘伟业’,所不同的只是,当尼格尔感觉到复仇者举起拳头要打自己的时候,便慌慌张张地躲到别人的背后去了,克罗辛攥起拳头,举起右胳膊来。
“那么,请您说吧,”洛赫内神街很苦痛地请求说。
四、两个部下
在从前的一个卫兵室里,有十五张床位,克罗辛的工兵们住在这里,现在他们都在弹药总库的内外值日班,房子里只剩下两个疲倦的士兵——胥斯曼和贝尔廷,躺在铁床的上下铺上;他们’两个人都吸着雪茄烟,嘴里自言自语,好象在说些什么。贝尔廷躺在下铺,对即将来临的夜晚,感到有些激动。他问道:“你也象我这样讨厌神甫吗?我是指所有的神甫,也包括我们这里的。”
“很少碰到他们,”胥斯曼嘟哝着。
“我们这里的神甫倒有时碰到。我们中队在凡尔登这里举行过一次圣灵降临礼拜,命令我们大家都得去,这是大约半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神甫在我们弹药帐篷里大讲圣灵降临,在他和我们的右边和左边全是篮子,上面挂着画着黄,绿十字的牌子。”
“真厉害,”胥斯曼说。
贝尔廷用不着向他解释,黄、绿十字表示装在手榴弹里的三种毒气中的两种毒气。“根据他的辩解辞,我认为他是个近视眼,”贝尔廷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见得呢?”胥斯曼反问了一句。“照普鲁士人的想法,难道上帝对一切有利于祖国的事情都不满意吗?我们犹太人要沉默,”他更加严肃地补充说。“我们祖宗的神非常适合于这次战争。
“对,”贝尔廷漫不经心地说,“主说:我愤怒地巡行到那里,夜半我的影子落在亚述国,居民们爬进洞里,叙利亚的国王来车在大马士革的宫殿里悲叹,我在南方投矛击杀埃及地的长子,象野驴的蹄似的,践踏了亚蒙的庄稼,毁坏了摩押的城墙。”
“仁慈的上帝,”胥斯曼说,“哪里写着有这些故事?”
“在我的心里,”贝尔廷回答说,“我能很好地构想这些故事。”
“因此,我喜欢跟诗人交际。”胥斯曼心不在焉地说。他的眼睛凝视着一只黑色大蜘蛛,它正在屋角的通风口上结网,被雪茄的烟熏得在网上乱爬。
“诗人……”贝尔廷一面继续想,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诗人?写实家,作家。我们要写诗,首先要有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创造的天才。我们诗人并不吝啬描写男神和女神的笔墨,我们认为,似乎真实的寓言比真实的事实还需要。可是今天,在我们的情况下,其实的事实却比似乎真实的寓言更为迫切需要。你瞧,胥斯曼:我们中队在石山弹药总库夜以继日地干了四个月苦工,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件。在派我到前线阵地去的第一天,就碰到了年轻的克罗辛,要我帮助他。你认为这是似乎其实的事情吗?难道我能虚构这种事情吗?这是真的。而且以后发生的事情也是真的。不早也不晚,恰好在第二天,这个青年就被害死了。第三天我又去找他,想替他转信,来营救他,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中队长巳达到谋害他的目的。可是我醒悟了,从那时起,我的心里总是激动不安。因此,目前问题倒不在于诗人。只要这种战争的影响继续发生,那么幸免于死亡的人们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对战争作出真实的证明。不管怎样,没有幸免的入已经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
“那么我怎样呢?”躺在上铺的胥斯曼问,他的声波碰到天花板发生了回音,“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已经冒了一次死的危险。我们自己的手榴弹的碎片在我的耳旁呼啸。由于奇迹,我才死里逃生。因此,我算是已经幸免了,不是吗?”
“亲爱的胥斯曼,”贝尔廷安慰他说,“谁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感谢你的赦令,”青年人又尖又高的声音从阴暗的空气中传了过来。“我不问这个。我问这一切是否有意义,做得是否对。我问是否值得。这些恐怖的灾难和用力挣扎的力量是否至少会产生一种合理的新社会结构。新的住宅是否比旧的普鲁士住宅更舒适。我上八年级就已经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到了九年级至少要知道以后应该走的道路。自己经常问自己:‘将来究竟怎么办呢?‘这些将会怎样发生?朝哪个方向发展?这种发展对谁有利?”
贝尔廷惊骇地躺在那里。本来不是应该由他提出这样一些问题吗?可是他已经完全献身给现实,在现实中生活成长着并热心地研究现实。他想,真是天晓得;我为什么诚恳地把现实存在和正义等量齐观呢?从前,我没有这样做过。现在我这样做“只要不是罪恶的思想活动就行,”中学生胥斯曼级缤坦白地说。“可是自从我给你讲了我那一段爆炸故事以后,某些其他思想又使我不能安静。昨天我打听你们的炮兵上士舒茨,他认为保了险的榴弹,无论是德国制还是法国制的,只有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能爆炸。但是,当时有很大的骚动,地板被炸坏了,一直炸到有下水道那么深,窗子炸得稀烂,空气的冲击力使我们撞到墙上,若不是榴弹投在空炮场上,还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呢?”胥斯曼沉默了,好象心里正在盘算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顾不得说话了。“你不要以为我留恋美好的过去,法国人,那些谨慎的先生们,也许会埋下大量的地雷,以便必要时炸毁自己的碉堡吧?说不定我们勇敢的巴伐利亚人穿过喷火油桶、照明弹药桶和手榴弹的旁边时,也会碰上法国人所埋的地雷呢!轰,”胥斯曼挥舞着手,突然从床上滚下来,面色苍白,站在贝尔廷面前:“我绝不能再冒第二次的生命危险了。让你在埋好的地雷上转来转去,说不定哪个蠢货一不小心,踏上地雷的信管,马上就把你炸死了。”
这时贝尔廷也爬起来,注视着这个十几岁青年的急迫的眼神,这个青年本来具有成年人一样的判断力,可是现在忽然发起抖来了。“到这里来。坐下,胥斯曼,”贝尔廷很沉静地说,“你要是总这么想,那你就是在睡梦中也要象醒着的时候一样,心里恐惧不安,仿佛你和你的伙伴们还是在前线上,我们从后边往前线上爬。你的境遇会有显著的变化吗?我看不出来。也许有一点影子。象你这样一个人,把这种问题看得那么重吗?”
“哼,”胥斯曼说,他的目光在地上扫视着,仿佛是在寻找埋藏在混凝土层下面的炸药或甘油炸药箱。“你说得倒挺轻松,你不过是临时在这里作客。”
“不,”贝尔廷回答说,“不是这样。我觉得我的使命是记载报导你们的痛苦和你们为后代所做的伟大功绩。我们在这里相逢,我跟你相识并知道了你的经历,认识了克罗辛兄弟,知道了他们的经历,这些都是有缘分。关于这次战争,不象关于各民族混杀的其他战场,将来一定会有许多虚伪的描写。因此,凡是侥幸能从这个战场上活下来的人,都要说出这个战场上的真实情况。活着回去的人一定会有人说真话的。为什么不是你昵?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是克罗辛呢?不管这里埋着地雷或没有埋地雷,胥斯曼,你的遭遇已经够了,死神不会再威胁你了。”
胥斯曼傲然地噘起嘴唇,然后笑着拍拍贝尔廷的肩膀:“我想,我们在国外前线上恐怕没有正直的战地神甫。不过你可以当个假神甫,贝尔廷。”
贝尔廷也笑了,他说:“若不是读书和善于怀疑败坏了我,我的父母倒很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神甫。一个神甫必须要有信仰:就象你们少尉这里的神甫信仰十字架一样。可是我不信这个。”
胥斯曼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那么你还是相信命运和宿命。在我看来,你是一位地道的怀疑家,可敬的贝尔廷,”胥斯垒以有些亲热的口吻这样说,“这不是用语言所能表达的。现在我几乎也相信,我们的劳苦也许会得到良好的报酬;我们将要探望的那些在前方的人并不是疯子。”
五、“……终究要签字的”
洛赫内神甫不再满足而自负地端坐在深褐色木制半高靠背的硬椅子上了,“请你提出你的要求吧,少尉先生,”他低声说。“我要尽力劝尼格尔上尉答应你的要求。”
克罗辛少尉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条,纸很短,裁得很整齐,他念道:“签字人承认,为了顾及他们大队第三中队的声誉,逃避军事法庭的追究,乃勾结第三中队领导人,谋杀了希里斯托夫·克罗辛下士。一九一六年(月、日空着没写)于多阿乌山,签名。”
洛赫内神甫很虔诚地打个合掌:“耶稣慈悲,没有人肯在这上面签字的,因为签了字就等于自杀。”
克罗辛耸耸肩膀。“这是赎罪,”他眨眨眼睛说。“他要是规规矩矩地在这张小纸条上签了字,把它送交审理我弟弟案卷的蒙麦迪的军法官梅尔滕斯,那就万事大吉了,倘若职务上的利益许可,尼格尔先生跟他们那伙人就可以找到比较安静的宿营地。可是他要不签字,洛赫内神甫,那么他就要一直呆在这小小的田鼠洞里,而他的灵魂却将被捣得稀烂。”
“你这是压制,”洛赫内神甫嚷道。“这是强迫他签字!”
克罗辛得意地笑了笑,闪烁着凶狠的目光说:“这是以牙还牙,神甫先生,”他的声音特别响亮。
洛赫内神甫沉思着,仿佛剩下他一个人似的。“我完全同意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少尉先生,并不是你使我卷入这一事件中的。我以一个善良的战地神甫的身份来到这里,突然站在人类灵魂的可怕的深渊前面,这不是你的过错,我不仅仅是袖手旁现,而是要干预和参加到当事人的一方里,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教会的一个儿子成了谋害你弟弟的卑鄙的凶手,尤其你弟弟是一个普通人,谋害他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而且他的信可以证明:在他的身体里有着多么高贵、多么可爱的造物主的灵魂。对于父母、对于哥哥以及对于国家说来;这种损失都是不可弥补的。跟这个比起来,世俗间的复仇行为都将成为愚笨的行为。大概你也明白了,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你到底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皱起半褐半白的额头。“我们要是从惩罚无济于事,也就是从惩罚不能使死者复生这类的观点出发,那我们就谈远了。我提议我们两个人干脆直截了当地谈问题。我要洗消尼格尔上尉加给克罗辛家族声誉上的污垢。其他一切我们都撇开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