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廷心里想:真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雷贝代居然不让伙伴们捡纸烟。这个雷贝代多么顽固啊!伙伴们都没有表示不平,听从了雷贝代的话。也许农民普尔茨古拉或钳工莱因哈尔德以后会立即再从营房里溜出去捡那三盒纸烟。捡九盒纸烟,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他们登上台阶的时候,贝尔廷惊异地扪心自间,倘若卡尔,雷贝代当时不在场,他会怎样办呢?当从汽车里扔出礼物的时候,贝尔廷意味深长而高傲地笑了。虽然贝尔廷并不喜欢抽纸烟,但是他十分坦率地承认,他一定会捡起那儿盒纸烟,免得泡在淤泥里糟蹋了。皇太子坐汽车从他们身旁过去——这也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皇太子一定带来了大批的铁十字勋章,现在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沙尔列维里去了,绝不会料想到小饭馆主人雷贝代刚才霓这样坚决地反对他;
皇太子的汽车在黑暗中行驶着。他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他既不满意周围的人比自己势力大,当然也不满意自己比周围的人势力弱。他是绝不肯给他周围的人颁发奖章的。他这次乘小汽车来前线视察,为的是肯定自己这一措施又是正确的,而绝不肯去了解某些人的势力已压倒了他。他确定自己不能向那些高傲的将军开火。他让司机把汽车停下来,然后下了车。他这辆令人羡慕的轻便小轿车,里面有软皮垫和各种舒适设备。可是,如果有些人利用他的名义在军事上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最后却在历史上给他记了一笔,那么漂亮的汽车又管什么用呢?前天,将军们来到位于隆贵荣一麦次铁路线旁的皮耶蓬开会,皇帝陛下亲自主持了这次会议,参加者是新的最高军事统帅部的代表,他们从八月底以来就开始研究一切重要军事问题。这次会议的中心内容是讨论目前凡尔登城下令人不安的形势。应该怎么办呢?在这次会议上,将军们都很坦率地发表了意见,他——德国皇太子,普鲁土陆军上将弗里德利希烕廉,听取了一些意见,证明了隐藏在他内心里的思想以及一切抱怨和苦衷:第一,根本错误是进攻的阵线太窄;第二,答应给他军队,可是第一次攻击时就兵力不足,没有给他派军队来。从一开始就没用加倍的兵力,没在马斯河两岸同时攻击,因此不少母亲的儿子英勇战死,白白送了命。此外,对法国人的抵抗估计过低,法国人虽已退却,但仍然一直坚持战斗,因此精疲力尽的后备队进抵多阿乌山后,就不能再前进了。后来突然有了足够的军队,每月用可怕的损失,夺取狭小的长方形地带(对于这件事法国人是决不阻挡的),准备和开始索姆河的进攻。是坦白承认在凡尔登城下的失败,以挽救几万个德国青年的生命与健康呢?还是掩盖真相,顾全面子,拖长他们受苦的日期,使伤员塞满野战医院呢?现在已经是必须决定的时刻了。
皇太子把身子向后靠着,闭上眼睛。前天那些须发苍白的老将军和刚才看到的年轻步兵的面孔同时出现在他眼前,随着他心情的变化,这些幻象在缓缓地移动和调换着。雨才下了一个月,可是病员人数有时巳高达总人数的百分之三十,有时甚至还要多些。许多士兵感冒、发烧,本来应该把他们送回后方去休养。士兵们生病的原因是他们在前线上时间太久了。他们从七月就参加了残酷战斗,调来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要在这里过冬,没有做过冬的准备。他们的阵地既不能作将来进攻的出发据点,也不能作防御之用。如果法国人在塔万尼和普费尔山脊之间展开攻势,居高临下,那么德军必将溃败,溺死在泥泽中。在没有窄轨火车的地方,炮兵都吃了亏,物资和弹药运送艰难。因此皇太子同意了某些将军的意见,他们提出必须把阵地向后转移,放弃前儿个月夺得的地带,彻底巩固在哈多山——多阿乌山要塞——普费尔山脊高地间的阵地,在一夜之间把战线“缩短”,把前面这一整块泥泞盆地丢给法国人。到那时候;亲爱的,情况就顺利啦。
皇太子感到有点冷,用皮褥子把两条长腿裹得更紧一些,神经质地把后背在靠垫上赠来蹭去。他的鼻孔下有两条通到嘴角的纹路,从侧影看,很象他的曾叔祖老弗里兹。
可惜,将军们提出的不彻底的措施并不能改变德军的不利地位。坚守在马斯河东岸那个师的师部派来了最能干的军官,他们的报告已经证实:这种措施并不能克服因进军道路过长而产生的调遣后备军和输送给养和弹药极为不易的主要困难。法国人很聪明,没有被引诱到泥淖里,因而从高地上袭击法国人的计划又落空了。不,人们必须做好全部准备工作,撤出他们用生命夺来的各个阵地,退到二月开始进攻前的阵线上,向通往阿粲村的铁路线附近转移。甚至连福斯森林和三四四高地也不一定非固守不可。这样做是理智的,但是办不到。只要回想一下一九一六年的经过情况,就不难想到霍亨索伦王室的威望是经受不起这次退却的影响的:索姆阿之战失败了,在勃鲁西洛夫的铁钳下的东方战线,遭到的失败更惨重;奥军仍然处在不利地位,被困在阿的奇深谷中;在布哥维纳,各军团整个转到了敌人方面,捷克人权本就讨厌哈普斯堡王室,要想理解整个战争是由于哈普斯堡王室的对内政策的争论而开始的,人们只要想一想一九○八年爱伦塔尔并吞波斯尼亚的事情就行了。现在罗马尼亚人进攻了,十五个兵团,这绝不是小事;德国的情况很不妙。难道因此就要在西线退却吗?不能:德国土兵可能开始怀疑今天他们还盲目相信着的领导阶层是否巳看清了这些情况,因而对德国的胜利发生怀疑,德国国内可能产生的恶果是很难预料的!德国面临着最困难的一个冬天,面包配给量不得不降低到半磅,对于士兵们说来,物资缺乏的几个月也开始了。必须在精神方面把握住人民对皇帝的信任,坚定他们对不可战胜的军队和可靠的最后胜利的信念。假如承认凡尔登战役打得毫无结果,那么人们就会认定卡尔·李卜克内西是一位预言家,他号召国会的多数进行攻击,指责王室和统帅部的过错,恐怕也要为所有“无意义的流血”来算一次总帐。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吗?当然不能。是不是可以避免呢?只要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不动,狠下心去让德国士兵仍然负担这种牺牲,就可以避免。德国士兵大概会承担这项责任,情愿为祖国的光荣而死,毫无怨言地站在泥淖里过冬,去抵抗有着世仇的敌人。不能表现软弱,不能讲什么虚伪的人道主义。德国人愿意接受领导,他们喜爱坚强的手,因此他们甚至能伸手摘下天上的星星。
一个满脸皱纹长着一双小眼睛的老容克贵族,断断续续地向皇太子陈述他的这些想法。皇太子听了以后笑了。另外有一些将军反对这些看法,例如,不久以前才调到马斯河左岸担任指挥工作的封·李霍夫将军就表示不同意。但是,老容克贵族们的意见是站不住脚的。他们虽然有理智,但是光靠理智并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
当将军们争执不下的时候,他——太子一一观察着自己的父亲——最高统帅——的表情。噢,爸爸懂得摆出和蔼的外貌,尊严地担任着主席,让这些将军们去争论。爸爸象一只老鹰一样张望着他们。但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儿子。爸爸的面容憔悴,眼角周围有了皱纹,竭力撑持着自信心很强的皇帝的容颜。只有儿子才能猜透爸爸的心情;亲爱的爸爸,当您庄严而热狂地发动战争的时候,您对战争的想法可和现在完全不同。这更显示出皇帝随机应变的风度,对不对?但是,一切情况的发展却使爸爸的想法完全相反,陛下,该死的车轮却偏要向另一个方向行驶。起初,爸爸以为在战时他可以亲自当德国最高军事统帅部的最高统帅,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宁静的和平时期的美梦。后来他不得不把善良的毛奇送进冷宫,现在又对顺从的法肯汉冷淡了,任命了他并不太喜欢的两个新将领。不彻底的措施,毕竟是不彻底的措施!最后,如果有的国家放弃了所谓中立立场,不预先通知就用军舰以粮食供给英国;以美国的弹药供给法国,它们的这些军舰将在德国潜水艇的炮口下都葬身鱼腹,那么战争在六个月内就可以结束了!那时,让美国的统治者和烕尔逊去抗议吧!他们甚至会派遣自己的可怜的军队,欢迎,先生们!那时他们只能成为我们野战榴弹炮的打靶目标。
车子顺利地向前行驶着,这是一辆最完善的汽车,弹簧架是优质的德国钢造的。如果罗马尼亚的问题获得解决,为了堵住教皇的嘴,爸爸是愿意冒险采取和平步骤的。可不是吗?这决不会有什么损害,因为在此时一切仍然如前,根本没有什么动摇,不管怎样,它还是在德国人手里,龙维和布里矿区也是如此。倘若正确地考虑到这一点,并在地图上溜一眼,整个凡尔登攻势不过是为了将来缔结和约时在战略上保持这些地区的占领。这些话当然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那些带着并吞的备忘录驾临大本营的议员先生们。当然,纯粹由于军事上的原因才做出了军事上的决定。因此,当第一次攻击要塞没有成功,攻克凡尔登的美梦几乎幻灭的时候,可怜的法肯汉发明了有名的“消耗战”。从军事的角度看来,凡尔登只是个普通要塞,法国人依靠沙龙在凡尔登要塞后面准备了一条新的防线。可是从政治的角度看来,凡尔登却是德国的未来、德国的工业的唯一的、不可代替的掘点。因此,皇储叹了口气,必须保持旧有的阵地,必须坚持在这些阵地过冬。
油画《三国同盟中的三位皇帝》。画中从左至右依次是意大利国王温伯特一世、德国皇帝威廉一世、奥匈帝国皇帝法兰西斯·约瑟夫一世。
天黑了。打开车灯,汽车在黑暗的夜里向地平线的微光处驶去。在沙勒维里已经给皇太子准备好舒适的房间,房子里有暖气设备,而且替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皇太子的这些想法使自己感到了温暖,他觉得高兴,情丝很好。他坦然地对微带睡意的副官开着玩笑说:“本来可以统一点路,亲爱的,到丹渥野战医院的女护土克列尔那里喝一杯黑咖啡倒挺不错,是吗?”他的副官马上清醒过来,毕恭毕敬地附和说:那当然要痛快多了,现在是在这里模仿写魔鬼诗的老歌德,夜间乘车兜风。“殿下,我们要是躲在家里也是一样。退却不退却?跟我们有多大关系呢?
战线分布在扇形地带的各个地区。在陡坡上,多阿乌山村的北边,在盖勒特森林里,在富明的东边,在渥克斯丘陵上,德国人伏在地上,向法国兵投手榴弹,用没有损坏的机关枪进行射击。战斗进行了一整天,黑夜降临了。他们的反抗说明了德国人经受得住考骏,但是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天法炮兵当然又要施展可十白的威力。对于这,德军现在是无力招架的。前天他们的炮兵数目还少于德国炮兵,可是今天他们控制了整个战场,在争阿乌山的东坡上排列着他们的长管炮,用猛烈的齐射扫光了渥克斯炮台,炮火网象梳子一样清洗了盖勒特森林,给他们的步兵开辟了前进的道路,摧毁了渥克斯的工事构架,为了侧面进军,野战炮向前推进,在多阿乌山陡峭的东坡上选定了炮位,大炮截断了一切通往后方的交通线,象医生的手术刀,切断了还挂在筋肉和皮肤上的断臂。回去吧,德国土兵,你们干的已经够了。法国佬应该在四小时内所取得的,有一部分他们在两小时内就占领了,而另一部分却在四天之后才得占领。你们有七千人被俘,而伤亡人数是这数目的三倍——你们为了一天五十三个分尼,为了布里和龙维的矿区干的已经够了。在你们望不透的浓雾里,你们付出了一切,执行了命令。至于它到底有没有什么代价你们却没有丝毫看法。波森人,下施累新人,勃兰登堡人,烕斯特伐利亚人,波美拉尼亚人或者萨克森人,安息就是你们所需要的一切,现在你们得到了它,耶稣教徒,无神论者,天主教徒和犹太人,你们僵硬的尸体从凡尔登的污泥中,从浓雾里走出来,韩瞬即逝,人民并不会对你们威恩不忘,在你们从前那些伙伴的记忆里,未必会闪烁着对你们的痛苦的回想。可是多阿鸟山又是怎么样呢?
二十三日起,在多阿乌山上,炮弹的烟柱象一面大黑纺似地耸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