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会保佑你的,”他一面说,一面想要往前走,但是年轻的神学者仿佛要证实洛赫内神甫的话似的,以很行礼貌的声调回答道:
“我几乎也相信这一点,目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不过,在放下武器以前,明天我们的弟兄将要在这里倒下去。”
洛赫内身上哆嗦了一下,没有回答;想要缓续往前走。萨克森人之间相互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克罗辛一面往前走,一面倾身到他的同路者的耳边说:
“这里的士气怎么样,你打听过了吗?那么可以回去了吧。”
“再等十分钟,喝一口酒,”洛赫内神甫要求说。
克罗辛很高兴地同意了。
“你什么时候去跟尼格尔先生说呢?克罗辛顺便问道,同时从腰间取下水壶。
洛赫内神甫的脸上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
“明天早晨,”他回答说,“我动身回去以前。”
克罗辛脖子挺长,象个灯台一样,他把头转过来,在寻找贝尔廷。
“我想把我的小鸡雏都集合在一起,”他说。
胥斯曼下士用大拇指给他指示方向:
“贝尔廷先生正在研究真空地带。”
贝尔廷勉强把头伸进追击炮上边的护板口,角手遮着眼睛,观察着夜景,观察着白色的发着微光的铁丝鹿砦,现在,爆炸的反射光巳不再晃得他的眼睛发花了。德国的手榴弹在右下方很远的地方爆炸了。在对面有一种畸形的东西威胁着他,但有一种黑色的东西,陌生的东西引诱着他。
他回忆起,当他还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的时侯,有一天上午跟全班同学到三帝角去旅行,三帝角位于米络维茨城后边,是德意志帝国跟奥地利和沙皇俄国交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碧绿的水在它们中间蜿蜒地流着。河的两岸。彼此并没有什么木同的地方。那里是一片铺满绿茸茸的青草的平地,有一座铁路桥梁;一条沙土路,远方还有一片森林。所不同的只是住在国境上的哈萨克人的民族服装和德国税卡子官员的制服。但是,有一个年幼的小学生觉得在小河的彼岸有陌生的东西,威胁他的东西和诱引他的东西,那里是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的外国,风俗习惯不同,那里的人们没有受过教育,也许是很凶恶的。
贝尔廷想:国界究竟是国界!人们都在这样讲!当法国人射击的时候,聪明的萨克森人发现了什么呢?他说,“这,我们也许是内行。”所谓“我们”,其中包括所有的人。是谁端着自己的饭锅送到一个法国俘虏的嘴唇边呢?——做得对吗?还是这里……?他很失望,这里充满真理!
克罗辛满意地凝视着被自己保护的人。克罗辛把贝尔廷带到这里来,为的是考察他在深渊边缘的举动,毫无疑问,贝尔廷是有精神准备的。当克罗辛突然向他提出建议的时候,他刚好又回忆起他的中队的龌龊气氛。
“你为什么直摇头呢,贝尔廷?”克罗辛站在贝尔廷的背后问道。
“我什么都没看见”。贝尔廷一面这样回答,一面往下走。“你从前就善于运用理智。”
“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甚于相信理智。”
“对,”克罗辛说,“现在我们可以回去睡觉啦。”
在归路上,月光星光交织地投射在被阴影割裂的地区。贝尔廷仿佛从睡梦中醒米,很有精神,高兴地呼吸着越来越凉的空气,他们越往前走空气越凉了。爆炸炮火的烟硝尘土吹不到这里来,夜间的风已把这些烟尘驱逐到河边去了。半小时以后,他们正默默地在路上走着,克罗辛轻轻地拍拍贝尔廷的眉膀,让他稍稍停一下。
“我不知道,”克罗辛说,“我们明天是不是还能碰到一起谈一谈。你最好睡在胥斯曼那里,早些逃开。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法国人在这里给我们准备的出入意料的可爱的礼物。今天,我们便宜地逃脱了,可是明天很可能被炮弹打中的‘因此,我希望你以后能够协助解决我弟弟的案件。有几件东西放在我的抽屉里,都是我弟弟的东西,还有几张证明文件和某人马上就要签字的小纸条,要交给军法官梅尔滕斯。我迫切希望你来帮助我,可以吗?”他最后焦急地这样问道。
贝尔廷稍稍考虑了一下,说道:
“行。”
“好极了,”克罗辛说,“现在还要完成我弟弟的一个委托,他叫我把他的一支自来水钢笔送给你。”
于是,克罗辛的一只大手拿着一支黑杆的自来水笔递给他。这时贝尔廷惊惶起来了,在深夜的黑暗中,他的两只眼睛惨淡地从钢盔下探寻着另一个人的面容,穿着军服的克罗辛的面容。
“我不要,”他低声说,“这件东西应该交给令尊大人。”
“应该交给你,”克罗辛沉静地回答说,“我要按照我弟弟,的遗言办事。”
贝尔廷犹豫不决地接过了这件礼物,望着它,掩饰着自己的迷信情感。
“我希望你使用这支笔比我弟弟使用得长久,而且每当你用它来写字的时候,你就会回忆起这是克罗辛送给你的礼物。自来水笔对一位作家来说,永远是有用的。”
贝尔廷说了几句惶恐不安的话。他觉得在自己的军服上衣的口袋里,有了一件又长又硬的别人的东西,并且感到一种新的压力:这是小克罗辛的手紧紧握过的东西。
八、十月
大地好象一块生了锈的圆盘,它被笼罩在霪雨连绵的昏暗天空下已经一个月了。
十月二十日,四个杂役兵无精打彩地在莫雷车站蹓跶着,显得很疲惫。克纳普下土和四个杂役兵在一辆载货车上挑选和整顿弹药,这是一项非常无聊的苦差事。现在他们已经收工了。大家都渴望抽一支纸烟或一斗烟丝,可是什么也没有。后天下午才发饷,那时候杂役兵都可以买上够十天抽的烟。发饷前,他们只好穷凑合,彼此帮助。杂役兵贝尔廷答应给其他三个杂役兵每人一支烟,因为他不常抽纸烟,避免嗓子受刺激。
下霜了,四个杂役兵觉得身上很凉,他们情绪消沉,在通往弹药库的公路上走着。公路上积着一指多厚的淤泥,象稀粥—样闪着白光。他们都穿着系带皮鞋,在这样泥泞的公路上走可真够受。杂役兵们都披着帐篷布做的带雨帽的短雨衣;仅仅遮盖着上半截身体,可是他们今天已经在福斯森林里冒雨干了整天活,很厚的雨衣都湿透了。雨衣里边穿着的工作服也湿了,只有军服上衣还是干的,倘若天气再冷,他们就只好穿上军大衣了。
这四个杂役兵怀着各不怕同的目的,自愿帮助克纳普下士。聪明的小饭馆主人雷只代希望到鉄路职工那里找一点烟抽;农民普尔茨古拉是雷贝代的忠实伙伴,他俩总是形影不离;奥托·莱因哈尔德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牌友,而维尔涅尔·贝尔廷米帮助克纳普下士,则是为了借机会参观一下前钱的战壕。
克纳普下土是一个瘦子,两颊深陷,长着浅黄色的连鬓胡子。克纳普下士的心肠好,所以大家都无条件地信任他。从克纳普下士的样子看象个肺痨,但大概还可以活列八十岁。
小饭馆主人雷只代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物。直到一九一九年柏林霍尔马尔凯持街一场诺维茨桥的工人起义遭到失败,他壮烈地牺牲在国防军的尖头子弹下以前,他始终默默地为着自己认为正义的事业进行坚毅果敢的斗争,他的眼角上总是挂着笑容。
农民普尔茨古拉出生在贫苦的家庭里,弟兄十来个,自幼就无人照顾。他若能在小时候把鼻子里的那个肉瘤割掉,那么他的发育一定不会象现在这样,在精神上自然要活泼得多。可是,现在他因为鼻子里长了肉瘤,呼吸困难,所以总是张着两片厚嘴唇,样子活象一个白痴。
奥托,莱因哈尔德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乐天派。他脸上总是一副愉快的表情,嘴里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一对蓝眼睛,若不是上嘴唇上那撮小胡子表明他是个男子,别人简直会把他当成老太婆。他是柏林模阿比特区土尔木街的一位受人敬重的钳工。
大家都说,杂役兵贝尔廷自从来到“前线”后,有了很显著的转变。他的脑子里深深地印着萨克森人克罗辛的消瘦的面容,他永远忘不掉这个萨克森人,永远忘不掉他那由于勤劳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和山于睡不着觉而熬得发红的眼睛,他心里也忘不掉目前所处的窘困境地,一个月以来战壕里总是积满雨水,前线上几乎吃不到热食物,而且弄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烂泥。掩蔽处也全是泥汤,无法在里边躲避,每前进一步,就必须唧呱唧地在溜滑的稀泥里踏来踏去。所有的弹坑都变成了小水泡子,一般人都认为通往前线的公路、大道和交叉路不能通,行了。但是这里却有人同一般人的现念恰恰相反,贝尔廷今天就自愿要去“加班”。他已经把这种想法跟自己的伙伴保尔讲了,不过保尔不同意贝尔廷要到前线去的想法,让他多从这种行为的原因和后果上去考虑。
这四个杂役兵又困又饿,也很想抽支烟,并渴望找个火炉子,烤烤被雨淋湿的衣服。大概已经四,五点钟了,由于弥漫着潮气,黄昏的天色显得更加黑暗。雨刚偶然停一会,到傍晚又下起来了。
不久以前几个法国俘虏走过的公路头上忽然出现了一辆小轿车。根据前缉的规则,这辆小轿车没有开灯,它越来越近。卡尔·雷贝代用手遮着眼睛,端详着这辆逐渐驰近的小轿车。
“伙计,”他问农民普尔茨古拉说,“你瞧,那辆汽车的车灯上不是挂着一块破布吗?
这时,那辆轿车驰近了。车灯上的那块破布原来是一面黑白条纹,镶着红边的小方旗。一辆黄灰色的宽大的旅行小卧车呜呜地从他们身旁驰过去,车的后边座位上坐着两位先生。
“喂,”农民普尔茨古拉惊讶地喊道,“皇太子到前线上来啦!”
土兵碰到皇族,就应该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在道旁,并向乘车驶过的皇族行注目礼,表示尊敬。这四个疲倦不堪的杂役兵毫不例外,他们垂手立正,站在泥浆里,希望汽车不要给他们溅一身泥水。开车的司机大概也是个和他们同样的士兵,为了照顾这四个戴灰色油布军帽的国民军,使他们节省一些涮衣服的时间,所以没有加油,还减低了车速。汽车呜呜地向前开去。但是这肘发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一位细瘦的先生,下巴颏缩进皮领子里,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帽檐旁边,仿佛是在还礼,另一位先生从侧面车窗探出身子,并且扔出一些什么东西。汽车很快就驶了过去。飞奔的汽车开远了,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汽车在公路的淤泥上留下了几个方形小盒——四个小纸盒,一定是皇太子殿下赏给士兵的纸烟,让副官扔到这里的,四个杂役兵偶然碰上这样的场面,惊讶得心神不定,手足无措,他们站在公路中间,先望着汽车驶去的方向,回头又看了看赏赐给他们的意外的礼品。
皇太子到前线上来干什么呢?他为什么到前线来?这就是说,他关心自己的军队,然而军队里对他却很轻视。任何入都知道,他实际上并没有因为凡尔登战役而改变豪华的生活方式,他照样玩弄猎犬、法国女郎和女看护,或是跟他的球友打网球,然而七个月以来,德国人民却在前线上流尽了鲜血。刚才皇太子的汽车从他们身旁急驰而过,把几盒纸烟扔到公路上赏赐给士兵,若是没有人马上去把这几盒纸烟捡起来,它们就会湿坏了。奥托·莱因哈尔德一面高兴地说着话,一面弯下腰去,想要捡这几盒纸烟,以免弄脏伙伴们的手。
但是,这时候有人拉住他的胳膊肘。
“别动它”。小饭馆主人雷贝代低声对他说,“咱们不要这些东西。离要是打算给我们送礼,也应该挑个好日子。”
莱因哈尔德又惊讶又羞愧地望着?卡尔,雷贝代,在小饭馆主人的长着雀斑的肥胖面孔上,嘴唇紧闭,眼睛里冒着怒火。雷贝代用宽底靴子把他旁边的一盒纸烟踏进粥一般的淤泥里,然后继续往前走,登上水槽旁边通往营房的阶梯。贝尔廷和农民普尔茨古拉一声不响地跟在雷贝代后边。好心肠的奥托,莱因哈尔德吝惜地叹息着,尾随在最后。只有剩下的那三个发亮的纸烟盒——里边装着三十支纸烟——还在公路的淤泥上扔着,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