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问他从哪儿打来的电话。克罗辛少尉是在野猪谷野外铁道的分道叉旁边的木头房子里打电话。这是从多阿乌山倒后方去的最近的一个电话所。他想,如果说在这次讨厌的炮击之后还有某些东西侥幸没有受到损伤,那么这个电话交换所就是其中之一。假如他可以简短地报告一下,多阿乌山受到重炮的袭击,法国佬还从来没有发射过这么大,这么重的炮弹,其中一定有新型的四十公分臼炮。上部工事有五处被打穿了,工兵器材总库起了火,又是那该死的照明弹药先起的火,浓烟冲天。野战医院也吃了一颗炮弹,可怜的死人都成了堆;还缺少救火的水,因为水管炸没了,他的部下企图用病人已不再用的苏打水灭火,这并不是笑话,可是碳酸的分量太少了。要塞里的部队遭受伤亡不轻,杂役兵也是如此。这一切都是从昨天下午到晚上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可是后来。他请求允许他说一说,已经令人难以理解地发布了撤出多阿乌山的命令。他的声调安详,深沉,跟平时说话一样,只是其中含有显然被压抑下去的怒气。劳贝尔上尉问到一些令人惊奇的事情。不,克罗辛回答说,假如他是要塞的指挥官,决不会下命令采取这一措施。只有隐蔽炮台的上部、墙、砖瓦建筑物,被四十公分的炮打坏了。要塞的混凝土地窖丝毫也没有受到损害,士兵们坐在里面,就象坐在保险箱里一样。当然,有各种气体,有烟,有口渴,有各种各样的不便。可是活见鬼,正因为这样,就不应该放弃多阿乌山,它是我们从二月二十五号,用五万个死人换来并且坚守着的。爆炸的危险?对,有说不出名字的大批炮弹,可是人们正是要冒一冒这种小危险,为了祖国也许是应该这样做的!他反对把一切兵力都撤出来,还在大部分驻防部队已经撤出的时候,他就宣誓并且怒骂,只让P.上尉和几个炮兵观测手留在里面。这是发疯。他一向是讲求逻辑的。或是因为有爆炸危险,让德国兵(包括炮兵在内)撤出多阿乌山,或是因为要把它当作战斗的目的,一定要守住它,他妈的!
一整夜,他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上午终于达到了目的,这个发疯的措施收回了。机关枪已架好,兵士们集合了。十一点半,法国人刚一停止射击,他就带着几个可靠的兵士出去,向后边去把逃跑的人找回来,可是当他在村头上,刚准备把三、四十个人聚集起来以前;摩洛哥人利用该死的大雾,冲进了要塞。他们没有花费一颗子弹,就占据了这有价值的阵地。(贝尔廷气得身上直哆嗦,咸到手足无措,瞅着克罗辛,简直要哭了。)克罗辛不相信,后方只根据不充分的情报和害怕烟雾;就十分慌张地作出决定,完全撤出要塞。他若可以提建议;就要求上尉先生尽一切力量,反攻多阿乌山。法国人在要塞里还没有进行整顿,他们继续往纵深处推进,可是,根据在浓雾中所能听到的一切来判断,他们一定在多阿乌山的东南方遭遇到强烈的抵抗。那儿的炮火并没有减弱,同时夹杂有机关枪的声音。如果不是下雾,绝不会迟半小时才下令进行阻止射击;那样就会有一些办法。不管怎么样,他都有这样的打算,在没有接到相反的命令之前,他就带着步兵和工兵从这条峡谷向多阿乌山的方向探索。听筒里的声音,现在沉默了一会。他屏息静听对方的话。
“谢天谢地。”他大声说,好象得救似的接着又说了一声:“谢天谢地。”
关于这一点他将对萨克森的军官们进行解释。多阿乌山炮台的后边一定是德国抵抗的据点,人们必须从那儿绕向东方和向后方集中。假如他遇到杂役兵部队,是否也可以把他们留下?
为了整修道路,清除瓦砾,修理射击孔,总之什么人都需要。他用结束的语调向上尉先生保证说,他将尽最大努力去做,如果成功了,从另外一个地点再向他报告。其间,他还对劳贝尔上尉的关切表示感谢,并祝他健康。他这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放下耳机,拿着凳子转身对着贝尔廷,弯着身子,把两只胳臂放在两条长腿中间。
“你有烟丝吗?贝尔廷!”他问,接着把他的大烟斗塞得满满的。
开着小窗户的木头房子里,暮色已经很深了。克罗辛两只明亮的眼睛在那张充血的脸上闪烁着。贝尔廷知道,大概有一段私人谈话。
“上尉尼格尔呢?”他低声问。
“逃跑了。”克罗辛说,“暂时逃跑了。没有签字。你设想一下看,”这时,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坚强的面容:
“我告诉你,自从上个月以来,特别是最后四天,他是那样的谦恭,那样的卑鄙,象一只落水狗。我们友好地谈过一次话,谈得很顺利,克罗辛家的名誉似乎快要恢复了。那个家伙两鬓长着白发,他在我面前诉苦。为了博得我的同情,还谈了一些关于他孩子的事。我答应他,只要他签了字,法国人稍一停火我就放他和他的同党回去。可是法国人偏偏在尼格尔落在我的手掌里的时候,他们扫荡了多阿乌山,让尼格尔脱逃了。”他摇摇头继续说:“他妈的,赶巧在这个蠢货恐惧的时候,法国鬼逼近了多阿鸟山,帮助了这个家伙!可是,”他站起来,紧握着拳头,“他逃不脱我的手掌,我绝不放弃这个猎获物。尼格尔先生,你逃不了好远,他的死活都握在我的手里,我还得抓住他。当然,我必须先同对面的那些曾用烟把我从洞里熏出来的先生们算算账。他们该死的联队正好侵犯到我的地段上来了,好,等着吧!”他结束了这段话,整理了一下挂着手枪的沉重腰带,“不知在哪儿,还有一箱手榴弹给你们用呢。我早就准备好付出一切牺牲,为克里斯托夫报仇。当然,要在尼格尔签过字以后。现在顺序改变了。
来吧,贝尔廷,你伴我向前走一段路怎么样?没有一个童年时代的朋友在那儿,是吗?”
贝尔廷站起来,他抓抓脑袋。一阵敲门声阻止了他的回答,两个戴钢盔的军人跟在矮个儿胥斯曼的后面走进来,胥斯曼的靴子上滴答下来许多水点。
“少尉先生,他就是。”他说。
“这里光线太睛一些。”另一个年轻的人说。贝尔廷相信,他曾经听见过这个声音。贝尔廷把弗里德利希,斯持鲁姆符的洋蜡拿出来点上。那是两个野战炮兵,一个少尉和一个中士,他在弹药库曾见过他们。
“你在这儿搞得不错啊,朋友。”少尉对克罗辛说,但是马上他发觉自己弄错了。他俩相互自我介绍,好象不是在什么木头房子里,而象是两个人刚上火车猝然相遇一样。一个带着近卫军领章的年轻炮兵是上这儿来找向导的。克罗辛笑着说,“你大概是来找我的朋友贝尔廷,仙足在约半小时以前运炮弹上这儿来的。”
“对,对。”封·罗格斯特罗对贝尔廷说,“我是找你,下士说,你能指给我们一条通往炮兵阵地—十点五公分野战榴弹炮所在地——的最近的路,可以吗?”贝尔廷说,他正同克罗辛少尉谈到这件事,刚打算一起去,不过刚才从电话中接到中队的命令,叫他马上回营。他请少尉跟弹药库联系一下,用不了儿句话给弹药库司令把情况说明一下。他插上插销,准备按电话。可是,喀普仓库的电话占着线,正在讲话。
“没有关系。”炮兵少尉说,“我给你写一张条子,这儿有纸和铅笔吗?”显然那儿个巴登人急于出发,因为有一封刚写了个头“亲爱的范妮”的信,还放在抽屉里没有拿走。封·罗格斯持罗脱掉手套,用清楚的德文字写着“我巳留下持条人做我的向导”,下面签了名,写了军街,把“纸条”迭好交给贝尔廷。贝尔廷把它塞在袖头里。克罗辛仔细观察着贝尔廷的面孔,他正穿上湿大衣,扣好钮子,出发了。
“你瞧他,这个杂役兵,几个月以来就眼我们在一起,你是否认为我对他有们什么影响吗?”封,罗格斯特罗的目光把他俩人扫了一下,心里想,在激战的前夕是有人要说些没有用的话,甚至在生人面前也是如此。
“对他发生影响要花费时间。”克罗辛安慰地说。他在检验他的手电筒。
“对我说来,它似乎有点太长了。”他嘟哝着。“就象使我弟弟终于服从我一样,非让你也这样不可。”
“这只是你的怪想法。”贝尔廷为自己辩解。
“啊!”封·罗格斯持罗慎重地说,“你的朋友要不要报名去受训?”
“正是。”克罗辛证实说,同时用眼睛望着波形铁皮屋顶,没有注意艾利希·胥斯曼责备酌神情。贝尔廷咸觉到很不舒服。
难道他要傲克里斯托夫·克罗辛的后维人吗?
“你说这话是真的吗?”贝尔廷间。克罗辛瞪大了眼睛瞅着他,耸耸肩膀,在门槛旁边转过身来。
“我想,为了普鲁士国家你应该这样做。”克罗辛推开门,铰链发出了难听的尖叫声。
大家来到外面的山谷里,空气寒冷而湿润,山谷的左岸正燃着一堆篝火。贝尔廷看见那里有一些傲着莫名其妙的动作的影子,从火旁闪过去了。有几个人蹲着取暖。那三个萨克森军官已经起来了,他们坐在砍下的树枝上,想抽袋烟来暖和暖和。克罗辛走过去,行了个举手礼。他们在商量。然后。哨子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响声。士兵们跑步向小河的左岸去集合。克罗辛回来了,心情舒畅,似乎刹那间又充满了新的活力。
“几位军官先生决定,”他向罗格斯特罗说明,“带着我的工兵队到多阿乌山去侦察,如果必要,就清扫大洼地,设法跟普费尔山脊取得联系。他们有一百多支枪,这多少可以超一些作用。
朋友,我想请你找一门还没有遭到损坏的大炮,向多阿乌山来他几发。一千五百公尺,一千七百公尺,两千公尺,能发射多远就发射多远。你想,若是我们能把旧堡垒夺回来多好啊!”
“你认为这有可能吗?”罗格斯特罗间。
“一切都有可能。”克罗辛说,“只要幸运,再拿出勇气,什么都能办得到。前进,胥斯曼!”他对着那个矮个儿说,“你熟悉地形,你在前面走,当然要多加谨慎。”胥斯曼把脚跟靠拢,做了个敬礼的姿态。
“再见,贝尔廷。”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给贝尔廷,“我很想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再会见。我把这个钢盔送给你,当作临别赠礼。”他把钢盔摘下来,用力跷起脚尖,戴到贝尔廷的头上,把他那破旧的油布军便帽塞在腋下。“这是我在前线从四个钢盔当中挑出来的一顶,它可以保护你的脑袋。”
他,一个短头发的,真正的青年跑步走了。
“我们的道从这儿分路。”克罗辛说。然后用他的大鼻孔大吸了一口气,“有点冬天的气息,可能会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
你听见了吗?”从相距儿步就望不透的烟雾中,传来好象是打在棉花上似的不大响的轰击声。“又开始了,这些流氓。我们要闹个天翻地复,胜利已经在我们口袋里了。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再说一次再见,贝尔廷,永远坚强,年轻的朋友!。他说着,挥舞着右手,“祝你新年百事顺遂,viYelaguerre!”他行着礼,转过身去,向着幻影,向着一个迈着威胁的步子而离去的大怪物走去,每走一步脸色更苍白一些。三个人目送着他,直到洎失在浓雾中为止。
“走吧。”罗格斯特罗少尉说,“天色不会太晴。”
他们跨过峡谷,走上新架的木板小桥。罗格斯持罗说,人们在这儿又戚觉到当工兵和杂役兵的好处,由于他们的功绩,炮兵不致蹚水了。伤兵在火旁发抖、呻吟,体温逐步升高。当他们从他们旁边走过时,一个高个儿,紧闭着眼睛站起来报告说:“被泥土埋了,医生先生,志愿兵罗贝当兹,海得尔堡大学的大学生出身,目前在战场上。”然后他坐下去,用双手撑住他头上的岩石,似乎他在挡住什么东西,怕从上面落下来。他们走上通向炮兵连的弯曲的小路。少尉不时按亮他的手电筒,照亮了“路标”—一那个死了的法国兵,仍然直挺挺地被榴弹破片牢钉在山毛柜上,贝尔廷又想起要用土把他埋上!少尉激怒地说:“你又在想干傻事。”德国榴弹呼呼地从他们头上掠过,象一群大夜鸟,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又射向哪儿去的。贝尔廷怀着沉重的心情想,商茨少尉一定死了,否则人们会听见他们的榴弹炮的发射声音,他惯于把这叫做“举行音乐会”。每往前走一刻钟的路程,就有更为响亮的战斗的枪炮声从不定的方向传来,与其说向前,不如说向左。突然加入了步兵的枪声,这是克罗辛的人。“盖勒持森林在我们手里。”少尉说,“渥和达姆勃要塞也在我们手里,至少两小时以前的消息是这样的。你知道哪个地方遭到了射击吗,到多阿乌山去的路上的情况怎么样?”“不妙。”贝尔廷回答,“他们控制了整个地区。”——他们登上高地,成一列纵队,用手杖问路。他们只能辨认出前面距离两三步远的道路。这时,炮战的声音听得更消楚了,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浓雾中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一个上等兵,吓得发抖,喘息不停,他掉队了。他是营部的步兵,这几个营本来是后备部队,为了在通往多阿乌山的地区肃清法国突击队,今天下午他们被调走了。当时有一小队人,左翼的最外面的一部分人由于受到炮击与连队隔断,散失在雾气、坑崖和泥泞的荒野里,他们同这种地形作斗争,每一瞬间都有溺死在填满污泥的弹坑中的危险。罗格斯特罗少尉决定把这些人带走,他们是边境上的居民,第五后备师里的布兰登堡人。总共只剩下四个人,吓得失魂落魄,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
过一会儿,他们也移动了,来到了眼前。起初他们害怕,这条小道直接通到法国人的嘴里。现在,得救了,他们跟在这位军官后面快步走着,象一群在森林里失去了生身母,跟随一个陌生母亲的孩子。他们认为,在这一整片荒野上没有什么人了。可能法国人也袭击了这块地方,他们在一阵突然疯狂的射击以后到了这儿,可是又被击退了。这儿四个德国兵中有一个已经通宵未睡,浑身是土,他说,“我们已经饱尝了炮轰的滋味,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只要在这儿受了伤倒下去,他就会淹死在烂泥中。”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两只胳臂做了一个包括所有的人在内的手势。
这时炮兵中士开腔了,他到现在为止,一直十分注意地倾听着,看着,用手杖试探泥泞的土地。
“只是我们怎么样才能把大炮拉到前面去呢?”他叹了口气,“我们的可怜的驮马。”
少尉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耸耸肩膀,从他皱起的眉头上可以看山,他也喜爱他们炮兵连的马匹。突然响起法军榴散弹的号啡和轰鸣,他们听到炮弹爆炸,但什么也看不见,显然是在轰击那个大洼地。贝尔廷呆呆地想,这是朝着克罗辛那里轰击。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东西,象一棵被炸毁的树,也许是一面土墙或是一面岩石壁。贝尔廷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从这儿向右转,在这儿,他们外面既没有霰弹,也没有卡宾枪。”他猛的向前赶去,走到另一人的前面。“商茨。”人们听见他在喊,“商茨少尉!”
似乎从某处传来一阵呻吟声,这也许是回声吧?跟在后面的七个人屏仕气走进了从前的炮兵连阵地。这时大家用灯笼向左右照了照。前面,白色的探照灯光切断了雾的墙壁。掩蔽的石块,土垒工事已经炸飞了。铁丝的碎段从先前的树上挂到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