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躺卧着遍体伤疵的死尸。四号重炮和炮架被一颗炮弹命中,打得向后仰倒。炮兵的掩蔽处有的被炮弹摧毁了,有的被炸得四分五裂;裂开的口子象一个钟乳石洞;在它的入口积着一滩鲜血,第二门大炮好象没有损坏,但缺少闭锁机件。堆在它后面的炮弹远远地四处散开,第二个掩蔽处也毁坏了。一定有一阵弹雨压住了另外两门大炮;一号炮炮筒下垂,象一只折断了膝盖的野兽。
“法国人曾经到过这里面。”步兵上等兵一面向四边照着,一面说。他捡起一个钢盔。
“我也这样认为。”封,罗格斯持罗少尉压低着声音证实说。
他们发现倒在地上的炮兵,有两个人用铁锹做武器,一个人双手握着炮刷子。
“我们的向导在哪儿呢?”
“这儿。”中土喊着,他用电筒照着跪在地上的贝尔廷。在他旁边躺着一个人,手脚叉开,胸部被刺穿了,也好象被枪弹打穿了。他还老是按这个人的脉搏,这人的右手紧握手枪,象握一根棒槌似的捉住枪管。摸摸他那柔软的金黄色的头发还是很仃生气的,可是商茨少尉的目光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贝尔廷用他那双近视眼端详着死者的面容,说:“把灯拿开我也看得见他。”
封·罗格斯持罗少尉说:“并不是注定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命运。”贝尔廷沉默着。他小心地用指尖使死者闭上眼睛,似乎怕死者痛苦。他的心好象要破碎一样,既不说话,也没有痛楚“你认为这有意义吗?”难道我们大家都相信有上帝吗?他心想,当我们成为成年人的时候,我们相信有一幅极有意义的生活蓝图,难道这就是吗?为了什么呢?“你不认为事情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吗?他也很希望活下去!”这时从很多方面传来呻吟声,从一个掩蔽处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叫声,从被打烂的大炮那儿传永呜咽的哭声。
“我的腿广有人在喊,是上施累新口晋。
“他妈的,你们要把我的骨头压碎了。”
在喊叫者的旁边,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人双手抱住脑袋,背脊在一只轮子上。他结结巴巴地谈出了一些情况。他的头上挨了一枪托。褐色的魔鬼突然冲进来了。他们本来要把他们的伤亡人员一起拖回去;可是在这以前——只有榴弹在空中爆炸。
看护兵和他们的掩蔽处立刻就先一齐完蛋了,当这个炮兵头上受到枪柄打击的时候,少尉还在作最后的抵抗。
“现在他倒在这儿了,”封·罗格斯特罗少尉说,“这将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于是他命令把死者聚集在一起,尽可能地帮助伤员。“我们必须在这儿整顿一下。”
贝尔廷觉得很冶,“我想,”他乔吞吐吐地说?“我现在该回去了。”
少尉注视着他,“你在跟杂役兵一起干什么呢?那个工兵说得对,你应该请求离开那儿,在我们这儿会有你的前途的。”
贝尔廷回答说:“我想,我不自动报名受训了。人不应该自不量力。”
“你也是精通《圣经》的。”少尉说,声音里含有轻微的蔑视;“那么,好,你就回去吧,可不要走迷了路。”
贝尔廷尽力保持对这个年轻人的尊敬,犹豫不决地回答说杂役兵的生活并不是值得羡慕的。
“我知道。”少尉说,“不过象你这样的人应该负起责任来,而不应该在群众中没没无闻。”
贝尔廷想,他已经担负了很大的责任,可是在短时间内对少尉说明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他再一次地看了看他的邻居商茨。
他躺在那儿,胸部被打了一个洞,已经成了黑色,但满头金黄色头发的脑袋靠在地上,象正在睡觉似的。
“我永远记住你的形象,保尔·商茨。”他在心里低声说。他在他旁边停留了几秒钟,静静地,两只胳臂下垂着。然后他恋恋不合地走开,向少尉报告说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得到少尉的许可,他转过身,小心地从死人身上跨过去,闯进大雾里。走了二十步,雾就把他包围住了,抹去了世上的一切,使人孤独,贝尔廷觉得不管到哪儿去,或是从哪儿来都没有桥梁,他战栗起来了。他象老人似的弯着腰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他拿着手电筒,但用的时间很短,很节省。他感到非常疲乏,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境地。现在他已经够受了,他要休假,他有休息十天的权利,以前四天还是在六月里得到批准的,这六天是营部欠他的,明天,最迟后天他就要向连部呈递请求书。他不时站下来,虚握着拳头放在耳边,静听来自渥丘陵、哈多山和哈苏勒峡谷地区的沉浊的声音。
当人在黑暗中或眼睛被蒙起来寻找道路的时候,便会显示出一种本能地稍向左偏转的特性。一队约有一百来支枪的德国兵——工兵在前,队伍拉得很长,从野猪谷谷口向一处盆地进军,他们正受着这一规律的支配。
谁的腿最长,当然谁就是在最前边。何况高个子克罗辛的激动的心里还有着一种急于达到目的的强烈愿望。不过,他仍然没有确定,他不知道比较重要的是要塞还是从要塞逃跑了的人。不久,克罗辛少尉就只一个人走在前边了。他并没有注意,他身后的队伍已经迷失方向,逐渐向偏左的方向前进了,多阿乌山并不位于野猪谷的左边,而是在多阿乌山的后方。他——埃贝哈尔德·克罗辛有两个向导,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在他前边的中学生胥斯曼。胥斯曼从前在建筑部队和要塞之间的这条路上不断往来,对这块盆地和盆地周围的地形,就象对他从前上学时每天走过的道路一样,非常熟悉。克罗辛几乎看不见胥斯曼,但是总能听到胥斯曼用土木探测仪器沙啦沙啦进行探测的声音和喊声:
“左边是炮弹地坑!”“注意,铁轨!”“右边有没爆炸的炸弹!”“注意,木桩子!”“右边是炸弹坑!”“向右半拐弯的地方有硬土!”
小胥斯曼飞快地奔跳着,有时跌倒了,爬起来又级续向前跑。克罗辛陷在淤泥里了。克罗辛的眼睛仿佛是在朦咙的黑暗中一样,眼前只看到一片将要黎明的灰黄色。他的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抓紧手枪把。他想往前奔跑,冲破包围着他的万恶的雾幕。他的心很急躁,恨不得一下把雾幕扯碎。他咬紧牙齿,仿佛是要咬断阻碍他前进的无形的障碍物。这个疯狂了的世界竞敢反对克罗辛!他又重复一遍,“我们闹得天翻地复了”。他不知道门己从前怎么会想出了这样一句话。事实上,这句话也对也不对,因为我们并不能真闹得天翻地复,这只是残余的迷信和落后的思想意识的反映。他觉得,在最紧急的关头包围了我们,使我们陷入绝境,看来要毁灭我们了。
克罗辛想,魔鬼,魔鬼。同时,他倾听着胥斯曼的脚步声,并且向后转,倾听一下萨克森人的谈话声。但是,什么也没听到,真糟糕!
在我们还不能控制天气以前,在我们还不能利用简单的仪器吹散云雾看清一切以前,我们就不能为所欲为,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我们也能制造烟雾,但是却不能骊散烟雾,它使我们陷入窘境。他究竟听没听到萨克森人的声音呢?难道这样寂静是幻梦吗?法国人想用他们那万恶的大炮轰击对面的卡列持森林吗?
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绝望的挣扎!汗水经过克罗辛的眼角虞往嘴边流。
“胥斯曼,”克罗辛喊道,“胥斯曼!”
克罗辛一面喊一面向前跨了几大步,陷在一个没到膝盖的泥坑里,必需把手杖深深地插进淤泥里,他绝望了;用左手高举着手枪,防备跌倒。
“胥斯曼!”
没人答应。克罗辛因为过于焦躁而呻吟起来了。他一面用手擦着溅到嘴边上的泥,并倾听他身后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右边很远的地方好象有人在喊叫。
克罗辛觉察到,自己的企图落空了。硬要实现这种企图,简直是神经错乱。那些萨克森人的话是完全正确的,这次的责任完全应该由自己来负,现在就要悲惨地陷死在这个泥坑里了。
咚!上边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发出了二片唆嗖、隆隆的声晋——榴霰弹打过来了,但是没有看到它,天啊!
克罗辛幸灾乐祸地想,榴雾弹象雹子一样落在别处了。克罗辛先生,你又幸免了,榴霰没有落在附近。谁知道,法国人的榴霞弹是射得太近还是太远了呢?当然,只有飞行员坐在飞机上才能看清这一点。飞行员可以到达任何地方。飞行员可以战胜自己的敌人,飞上天空,他是超越一切人的最高级的动物,他在被叫做“人类。”的这种脊椎动物的缓慢发展过程中优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克罗辛陷在泥坑里,简直就好象生了根一样。他到什么地方去逃避铅弹呢?周围只能听到悲惨的嗖嗖声和呻吟声、狂叫声和爆炸声。他的脚在泥坑里越陷越探了,手杖的尖越来越在坑底上打滑,水巳灌满了他的靴子,但是还没有浸透裹腿。他弯着腰紧张地站在那里,象一只黄鼠狠一样,准备往上眺,这时心里忽然畅朗了;他的障碍不是天,而是尘土,是讨厌的地球,他就生在这地球上,而且一直到死和埋葬到地下为止,他总是要在这讨厌的地球上爬来爬去。
他想:啊,不,亲爱的,我要努力奋斗,从泥坑里找出脚去,蹈向更远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单独一个人能够到什么地方去吗?
跳板,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我要用脚踏在你的脸上,远走高飞。我们发明了神妙的发动机,我们是火和炸药的主人,这是多么幸福、伟大呀!
在这一瞬间,克罗辛坚决地拿定了主意,将来一定要当飞行员。他只盼望有一天能结束了这种龌龊的生活,了解清楚前线的情况,用铁拳打在敢于侵犯德国人占领区的法国人的鼻子!
那时,他就可以不当工兵,而成为一个飞行员了。在淤泥里乱爬,这是胥斯曼和贝尔廷以及那些没有斗争本能、没有铁腕的人和老年人做的事。但是,他——克罗辛要变成一条石龙,有爪有尾,嘴里吐火,威胁躲在洞穴里的小动物,抓住尼格尔和他的同党。坐在一个奇妙的箱子里,它带有两个翅膀。螺旋桨,象一只云雀一样,飞翔在云海之上。当然:这不是为了唱婉啭的歌曲,而是为了投炸弹,用毒气和尖头子弹,杀死那些在地球上乱爬的人们,进行敌死我活的决斗。
克罗辛挺直了腰板,威胁地向榴霰弹嗖嗖直响的天空举起握着手枪的那只手。
二、犹太人想什么
战争达到了顶峰。以前对德军有利的一切征兆,现在都变得模糊了。对于不久以前才联合成统一国家的民族来说,德意志人算是创造了奇迹。这个条顿民族的巨人用左臂防御了受过多次创伤而流血的俄罗斯民族?用右臂打击了最近几个世纪的两个出色的战士:曾经制服过拿破仑·波拿巴的英国人和在拿破仑·波拿巴统治时期使各国旧军队闻名丧胆的法国人。这位巨人用右脚踏在好战的塞尔维亚民族身上,似乎是不肯再抬起来,而把左脚踏在罗马尼亚的膝盖骨上;把它打倒在地。于是他认为:他所企图硬要保持现状的未来,将属于他——在多德堡森林中使罗马人为之丧胆的日耳曼民族。世界上恐怕未必能有几十个人知道:这位巨人的钢盔下扣着一个衰弱的大脑,就象神话里所说的那样,不能理解现实。他由于贪得无厌,永远想要把无限的财物都塞到自己的口袋里,背在背上,却放弃了掠夺那些可能到于的财物的欲望。
这个贫乏的大脑……萨克森人在这个倒霉日子的夜间的反攻,象布兰登堡人和拖累新人的反攻一样,也没有能够展开,因为凡是可以使用的武器都早已经坏了。但是,人们并没有暴露出垂头丧气的情绪。暴露出恐慌狼狈的神色,是会破坏士气的。
而且最高统帅部很沉着地衡量法军的攻击,认为它只具有次要的意义。统帅部里的人们若是研究一下自己所犯的错误,学习学习敌人前线地区的灵活组织,步兵和炮兵之间比较密切的联系,也许会对皮尔旁的决议感到懊悔的。但是,谁也不曾料想到,法国人并没有满足于这一成就。他们仍然昂着头,骄傲得不可一世,自我陶醉着。但是,法国的战区指挥官已经筹划好了下一次的攻击,而且必操胜算,因为这是根据明确的战略思想和对现实情况的正确估计筹划决定的,法军准备要袭击属斯高地。
但是,法军现在还没有对德军进行打击。目前象达维累斯这杆的枢纽点的军官食堂里,每天中午还是挤满了匆匆忙忙的军官们。其中往往也出现一些象尼格尔上尉之流的新面貌。尼格尔上尉很谦逊地在军官们中间周旋着——参谋部和尼格尔大队的第三中队现在就驻在达维累斯——实际上他现在正背着很沉重的名誉包袱;他,尼格尔上尉是一个英雄。他忠于自己的职守,一直到最后几分帅,还领导着他的勇敢的巴伐利亚杂役兵,坚持留在多阿乌山,这就确保他一定可以获得一钮铁十字勋章。
要是他的国王的军事会议室注意到这一点,也许很快就会把他提升为少校的,说不定还会在国王路德维格的诞辰获得巴伐利亚的高级荣誉的奖章呢。他在军官俱乐部里打赌说:在一月十八日——勋章授给日,或是一月二十七日——皇帝诞辰,他一定可以获得一叔铁十字勋章的。又矮又肥的尼格尔上尉在军官中间晃来晃去,他的两颊稍稍瘦一点,一脸令人讨厌的和气表情,两只狡猾的眼睛却闪烁着胜利的光辉。他的鬓毛是灰白色的,有的地方已经全白了。可是,他胜利了。他没有签字,没有屈服于那个好说大话的少尉,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现在已经不见了。
他表面上低头了,心里却没有屈服。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本人并没有因为这事件而受到损害,德依克特和其他一些人也没有受到损害。他可以享受很长时间的休假,在家里过圣诞节,给孩子们修建一个有小耶稣、牧羊人、母牛和驴子的幼儿园,并把魏特海姆的星标重新镀上金。的确,在多阿乌山那个臭粪坑里,还留下一些文件,让法国人拿它们去擦屁股吧,他受过考验,但也经受住了考验。他愉快地却稍稍有些倦意地在达维累斯到处蹓跶着,这个地方很使他满意,甚至连阴雨连绵的天气也使他戚到如此。他所拜访的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他觉得杨施少校尤其值得尊敬,因此经常去拜访他。
今天,他又坐在杨施少校的起居室里,房间里有一张大写字台、许多报纸和夹子、大幅的地图。杨施少校先生受到多阿乌山英雄的赞美,心里乐滋滋的。而尼格尔则以闪闪发光的眼睛赞赏地望着这位普鲁士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