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弹药库的领导部门下了一道命令:在外面服勤务的各班的班长,应准许每一个士兵轮班自由活动一天,这并不是要站士兵们完全松散下去,休息一下,而是让他们整顿一下自己和他们的东西。本道尔夫上尉严格地监亲执行这道命令,这道命令使在弹药库服内勤的整个班和他的班长都感到很烦恼。以后,有一天上午,克罗普下士——来自乌克马克的一个好惹事的农奴——碰到了杂役兵贝尔廷正在营房里睡觉,而其他的人都已经去工作了。克罗普沉下了长着一些红斑的黄脸,向贝尔廷宣布:他要惩罚贝尔廷,因为显然贝尔廷没有去服勤务。贝尔廷认为自己没有错,所以等克罗普这个粗鲁汉走出营房并拐弯到旁边去以后,就笑起来了。
这一天——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不仅是贝尔廷,就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刚洗完食具,就在办公室用涂黑柏油的厚纸板钉起来的墙壁上贴出了一张布告,大家马上凑在这张布告前面,越聚越多。他们脸上都显出非常紧张的神情,小声念着印刷得不太清楚的文宇,其中有“和平”两个字。德国提出和平建议啦!两年半以来,德国气概不可一世地压迫着它的敌人,就在一个星期或十天以前,德国的步兵还在猛烈的突击撤退以后,占领了罗马尼亚的首都——布加勒斯特。德军不怕中了敌人的奸计,轻易地走了这一步救急的险棋。贝尔廷手里拿若食具,拚命用两只近视眼看,倾听着别人说话,向别人打听并且尽力思索着,但是还没有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
这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因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月尔廷的胸怀也开畅了。遗憾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他还完全不明白皇帝钦命送来的这张布告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布告的标题并不能让每一个爱思考的成年人去辨别德国所采取的步骤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布告的标题是:解放比科时可以使业已荒凉的国家街到复兴。人们可以根据善良的愿望宽心地来想象事情经过的群细情形。要是敌人肯于在桌旁坐下来谈判,那就好了!现在绝对不能责难贝尔廷缺乏这种善良的愿望。但是,贝尔廷的希望的翅膀象凋谢了的树叶一样枯干了,卷缩起来了……。虽然他非常紧张地反复思索着布告上的字句,可是并没有发现如果德国不屈服,敌方各大强国能有进行和平谈判的转机。到处都在唧唧咕咕,低声议论,人们有的狂热地喊“啊!”,有的垂头丧气地说“你等着吧,奥托!”以后,杂役兵们几乎全都垂头丧气起来了。弹药库某班里的一个罗圈腿的巴伐利并炮兵,一顶没有遮沿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朵上,右耳朵上夹着一支纸烟,走到贝尔廷的面前说:
“瞧,伙计,这个和平的揩息不合你的胃口吧?也不合我的胃口。
当他确定没有下士和书记在他们旁边逊视以后,又问道,谁知道,柏林的最高首脑打算要用这个和平建议来掩盖什么新的肮脏的鬼把戏呢。
贝尔廷沉思地而且几乎是满怀愁绪地离开了。在阳光朗照的中午,他独自一个人来看办公室墙上贴着的那张白纸布告,黄昏来临以后,在福斯森林工作的那个班的士兵们回来了,营房里骚动起来,他们粗暴地采用了“赞成。和。“反对”的方式,对和平治息展开了争论。最后,虽然形式稍有变化,伹他们都一致不相信布告上的鬼话,一致对布告抱着反感。贝尔廷被巴伐利亚人,柏林人和汉堡人的这种一致的议论所激动,最后他对自己刚一看到布告时所产生的激动情感感到十分奇怪。他发现保尔的眼睛和卡尔·雷贝代带有探索表情的视线在盯着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困,贝尔廷向他们说明,这位克罗普先生的行为多么愚蠢粗野,他已经遭到了很强烈的反抗。保尔和雷贝代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两个人马上替贝尔廷耽起心来,怕克罗普去报告,也许会报告到弹药库办公室去,他们迫切地要给贝尔廷提意见,但是留在嘴边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的朋友贝尔廷这种人不到碰壁不回头,非亲身受到惨痛的教训不可。现在,他又被和平建议欺骗了。
贝尔廷走开了,要再去往家里写信,这时候,雷只代和保尔这两个杂役兵面对面地坐在一张窄条桌子旁边,桌子靠近一扇窗户,可以望到十二月初的傍晚景色。营房里人很多,议论纷纷,呐杂声象开了锅一样,抽烟的烟雾弥漫着。床铺与床铺之间,到处搭着要晾干的军服上身和工作服,当作雨衣的帐篷布拉开搭在营房的门上。有很多刚洗过的手绢,晾在炉子的黑烟囱管上,烟筒很长,而且有弯头,一直伸到窗口,再伸到外边,窗子塞得很严密。雷贝代穿着一件用褐色毛线织的毛背心和一双带绿条纹的便鞋,保尔穿着一双系带皮鞋和一件灰毛衣。他们都象节日前夕还想亲自料理家务的家长一样:雷贝代在补一双袜子,保尔在写一封回信。但是,雷贝代有一些意见想要跟保尔谈一谈,保尔象往常一样正好坐在雷贝代的对面。拼字工人保尔的脑子里也在想着许许多多的问题……雷贝代说,波涅的那个斑今天已经开始铺一条新的军用铁道,这条铁道通到沙姆布列特农场的废墟那里(好几个星期以来,保尔就跟另外的两三个杂役兵被编到上等兵纳格莱茵的班里,在另外的一个地段上工作,这个地段被福塞斯森林洼地所切断,遭受破坏较少)。为了要在这些破石片中间隐藏两门十五公分口径榴弹炮,必须先修一条窄轨铁道。现在究竟由谁来担任这项工作呢?由下士小胥斯曼。他长着一副猴子脸,两只眼睛很灵活,他直接从普费尔山脊后边的阵地上来到这里,今天正赶上了好机会!贝尔廷过去时常向维累村的工兵们打听胥斯曼和他的少尉的治息,但是枉费心机!如今胥斯曼就在这里,并且不是贝尔廷问胥斯曼,而是胥斯曼板起贝尔廷了。胥斯曼传达了问候,并且详细地说明他们当时是怎样从多阿乌山的危险环境里安全地逃出来的,但是从那肘候起,他们的可怜的活动场所只剩下马斯河畔普费尔山脊的最右翼了。他们用激烈的炮火轰击了法国人,进行了肉搏战,他们跟后方的一切联系都转移到西边,现在跟从前不同了,通过蒙梅迪,甚至连信件都收不到了克罗辛少尉从那里托贝尔廷替他办点事:寄一封信和一个小邮包,信是寄给蒙梅迤军事法庭的,小邮包寄到德意志帝国国内的一个邮局里。
“你明白吗?伙计,少尉先生显然是不愿意把上边写着克罗辛名字的信件和邮包交给战地邮局和战地邮局检查所。老天是不会辜负他这种苦心的。”
可是使者贝尔廷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要求少尉向他致谢,他会说,“我的少尉,这个魔鬼,真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家伙,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呢?”胥斯曼本人在皇帝寿辰的那一天,已经得到了下士的刀总,大概是装饰在钮扣跟上的绶带,这些都是克罗辛的功劳。胥斯曼从画包口袋里掏出两个小邮包,一个是扁平的,另外一个是圆鼓鼓的,很柔软,他说这里边装着小希里斯托矢。
克罗辛的全部遗物。
“对不起,叫我们咸到难过,”卡尔,雷贝代说。“这真有些令人可怕。在这里,在沙姆布列特这里,小克罗辛下士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几个月,白天和黑夜。在下边右方,在深谷里,你还记得吧,在那个地方伸出来两个很长的大鹅脖子——大概是法国大炮,贝尔廷答应给他捎信。现在又出现丁胥斯曼,手里挥着克罗辛的遗物,又米打扰贝尔廷,十分明显,这不幸的事件决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财物的。当然,我是一个满怀希望的人,决不肯说个‘不字,我带来了一个邮包……”
“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保尔间。
“保尔,你又要陷到这个案件里来了,小克罗辛刚死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你怎么办呢?”
“我绝不再插手单个案件。”
“为什么?”
威廉·保尔下巴贴在胸上,低头看着自己朋友的眼睛:
“因为贝尔廷要永远和少尉断绝往来。因为贝尔廷非常重“你听我说,我已经慢慢考虑成熟了,任何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个案件拖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这个小邮包里的零碎东西对谁有好处呢?当然不会是对他的父母,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号眺大哭。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我的耳边就仿佛听到了一个老太太的这种悲痛的哭号声。这些衣物没有了,纽伦堡的先生们就会变得更可怜了。若是战地邮局把小邮包失落了,那也就算了!有人认为,受人之托,必当忠入之事,自己不能参加任何意见,老老实实地当个邮差就够了,难道非得坚持这样的偏见吗?于是我悄悄地钻进掩蔽处,就是从前沙姆布列特农场的地下室里。雨水流进了地下室,完全浸湿了倒在那里的垃圾。威廉,那里边已经臭气冲天了。我祝贺爬到这里边来的炮兵。我小心翼黧地走近臭垃圾堆,这时忽然有两只眼睛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小克罗辛,当然这只是开玩笑,因为我是不迷信的。我仿佛走进了家乡的啤酒窖,地下室里有一只猫蹲在一张床上,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我。我打亮宁手电灯。一只灰花的野猫住在那里,它长得很肥,不是吃了很多老鼠,就是要生小猫了。我对那只猫说,喂,我绝不打扰你,我只是要在这里办…:…件小事情。于是,我把柔软的小邮包塞到刨花口袋和墙壁的中间。我走出来,到上边才深深地吸足了空气。可是;你说,我办得对吗?”
“对”,”威廉,保尔说。
“可是,那封信你没有交到我们的军邮局里去吗?……”卡尔咬着下嘴唇间。
“没声,卡尔,我没有交给军邮局。后天有十个家长要去度圣诞节假日。”
“天哪!圣诞节要到啦?当他们在家里团聚的时候和约可能已经签字了,他们大概用不着再回到这里来了。家里人不定多么盼望你和我呢!”
威廉·保尔从来不开玩笑,他说,“你可以在那些去休假的人们中间去找诺曼·布鲁诺同志。他是个正直人,可以在蒙麦迪车站上把信投到当地的信箱里。然后,这封信就会寄到收倌的地点,谁也不会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投寄的。”
卡尔,雷贝代一句话也没有说,很严肃地把长着汗斑的手伸给他的朋友,然后说:
“那么,就这么办吧!”
诺曼,布鲁诺(大家都管他叫理发师诺曼·布鲁诺,以便把他跟中队里的那个可怜的傻瓜诺曼,伊格纳茨适当地区别开)的理发枪非常清静、温暖、朋亮,而且有杏仁香皂的香味。下级军官卡尔德坐在一张椅子上,要理发。卡尔德是莱此锡人;从前是书店老板,他的小出版社现在关闭了。显然,他象关怀工人一样,关怀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卡尔德的政治观点与其说接近士兵,勿宁说是接近他们的敌人——“德国国家党”(士兵们这样叫)。尽管如此,由于他的诚挚和亲切的性格,在所有有判断力的士兵中间,仍然享有很大的威望。卡尔·雷贝代跟保尔走进诺曼·布鲁诺的理发馆,雷只代说了几句笑话,屋子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卡尔德在两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剪得很好,便笑了。然后雷只代坐下来刮胡子。卡尔德系上限带,付了二十芬尼的理发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把门关上,布鲁诺。”雷只代象往天一样很亲切地这样说:
“我把别人委托给我的这份证明文件——一封信交给你,后天下午你把它送到蒙麦迪车站,投到地方信箱里去。我把它放在这里,放在抽屉里了。现在把你老太太的那封信和那张包着一缁头发的报纸拿给保尔同志看。因为,威廉,”他转向脸上显出惊讶神情的保尔说,“要是你还不注意的话,那么新消息就会象电车一样,永远是两辆两辆地开过去,这个新滑息在我这里已经保存了好几天了。”
这时候,理发师虽然并不怀疑绰号叫李卜克内西的保尔是否妥实可靠,但是他那红面颊的胖脸却抽动起来了。
“这都是我妈太粗心胆大了!我每天晚上都想把这张烂报纸烧掉,每天早晨又自己叨咕说,烧掉它太可惜了。”
他打开一只很旧的厚纸板箱子,掏出几封仔细折迭过的信,然后低声地读了其中的一封。他读道;
“新闻确实不少,不过我这里可没有。我经常坐在自己的房子里。的确,森林和田野现在都变成光秃秃的不毛之地,但是我对于粮食永远不关心。两座山是聚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却可以聚会。你认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秘密节的狂欢时发出晔畔的悲呜呢?我把这绺头发寄给你,你大概不会生气吧。”
保尔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着,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一见面他就把这封毫无罪过的信念给自己听。保尔从诺曼的手里把信拿过来。理发师一声不响地在保尔身子上边弯过腰去。保尔的嘴唇边吐出了“齐美瓦尔德”和“昆塔尔。这两个地名。念到这两个地名之间时;理发师用刮脸刀的刀尖划了一个完整的弧形。保尔忽然抬起头来骂道:
“他妈的!”
熟悉政治事件的工人都知道,去年和今年,有很多国家的社会主义政党的少数派领导人来到了瑞士的齐美瓦尔德和昆塔尔这两个城市。他们是拒绝自己党内多数派拥护进行战争政策的个别人和小集体的代表。其中包括德国的代表乔治·莱德布尔,他是一位老政治家,甚至连他的政敌都很敬佩他。对德意志帝国政府愤恨不满的最危险的两位工人领袖,是代表李卜克内西和女作家罗莎·卢森堡。当时,他们有的是新颔的旅行护照没有得到签证,有的是被关进了监狱。一九一五年,齐美瓦尔德代表议已经向各国工人阶级发出呼吁,对于工人阶级来说,世界大战只是世界赛本主义制度的本质所造成的经济恐慌和掠夺欲望的严重恶果;德国务党派的报纸由于齐美瓦尔德左派的顽固幻想,而对他们大大地嘲笑了一顿;报上说,就连最愚蠢的农奴都能理解到,目前欧洲各地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可是这些坐在咖啡馆里的顾客,却高谈阔论地教导工人们说:战争与和平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如果在和平时期他们的立场跟企业主阶级是矛盾的,那么战争就使这种矛盾更加尖锐化了,因为战争每天都在吞噬着工人阶级的许多父亲和儿子,因此首先必须结束战争。“请你们把这一套讲给法国人听去吧!”德国报纸是这样反映的。“请你们拿这些高论向德国人说教去吧!”这是法国报纸的反映。过一会儿,勇敢的诺曼太太在这里暗示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于是他们马上都沉默起来。理发师诺曼踌躇地用手指拉开松木桌子上装剃头刀的抽屉。抽屉里铺着旧报纸。他取出一小张报纸,已经有些发黄,完全不引入注意了,这张纸是曾被揉皱又舒展开的。保尔念道:
“战争开始的时候所许诺给你们的幸福在哪里呢?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战争的真正结果了,那就是悲惨和贫困、失业和死亡,营养不良和疫病。几年和几十年的作战费;已经耗尽了人民的力量,毁灭了千辛万苦所得的、为了让你们过人类幸福生活的全部财富。正如已往一切恐怖的冲突一样,精神的颓丧和道德的堕落;经济恐慌和政治反动,这就是各民族间这种可怕的冲突所带给你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