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贝尔廷穿上军大衣;用一条被子把腿和肚手围起来,把另一条被子披在肩上,背靠着禁闭室的墙,蹲坐在床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小斜面桌。阳光带着寒气,从他的帽子上边射到方方的信纸上。他的左手拿着信纸本,心里想,要是能有一只手套戴在左手上就好了。他开始写关于克罗辛的中篇小说。他从早晨写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班里的伙伴给他送饭来了。于是,他把写的东西藏起来,喝了汤,洗完了食具他又爬到床上,蜷缩着继续写。他产生了奇妙的灵感。词句象潮水一般从他的潜在意议里涌上笔尖,创作的崇高热情燃烧着他,他心里充满了伟大的坦率情感,因此个人巳不复存在了,“自我”现在和将来都成为潜存于内心的思想的强力的工具。贝尔廷诅咒黄昏的到来,因为他还要写下去!他保管好自己的无题的作品,也就是描写克罗辛的中篇小说。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来叫他出去的。
是细高个子的铁匠希尔布兰德来了,贝尔廷给他开了门。希尔布兰德是来自图嘉德的什瓦布人,是贝尔廷在库斯特林结识的伙伴。他们俩从前在一起谈过许多次话,谈过一些富有思想性的重要问题。
伙许,希尔布兰德说,“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贝尔廷没有说什么,因为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的确,就在几分钟以前,他还象过去几个月在沙姆布列持农场附近、在远程大炮的谷地上一样生活着。
守卫室里,士兵们非常激动地谈论着。幸福的是布特内下士,他用肥胖的身体塞满了门框,反映出一种安静的气氛。炮台的炮火并没有减弱,连发的射击声更没有停止。毫无疑问,法军也许要发动攻击了,说不定就在今天夜里,也许要在明天才开始攻击。到处传布着这样一些消息,说炮台不断地叫电话,来检查电话线是否断了,有许多地方上午还可以叫通,中午就叫不适了。有两匹马受了重伤,有三个驭手通过维累村运着野战炮的前车刚才来到了这里,现在他们正往下边的野炮弹药库;也就是整个地带最深的、防御最坚强的地方运去。
什瓦布人希尔布兰德跟他们说过以后,他们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因为他们的炮车还要汲过这些地方,而且还要再回来,否则他们的炮台就要停止射击了。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被处死刑了。没法子,前车运去,还要运回来。
运输班离开了弹药库。天下着雨,穿着灰军服和绛色帐篷布的士兵们,一个个淋得象落汤鸡。贝尔廷被关禁闭,总算是走运。他跟希尔布兰德一起去上厠所。在那里时常碰到一些人。风传法军正从多阿乌山进攻的消息,整个地区都处在激烈的炮火下了。今天,法军已经占领了一块很好的地方。离知道法军到底有多少人呢?人数很多。所有以前的森林和洼谷,沙福尔森林、阿苏尔森林、沃什森林、海尔米塔日、卡里尔森林、哈多曼,德军从三月到九月,用尸山的代价夺得的一切,全都完了。
贝尔廷刚要离开厕所回禁闭室的时候,矮小的魏斯走了进来。
“这就是人家对和平建议的回答,”魏斯操着汉堡的腔调,垂头丧气地说。从魏斯的眼种里可以看出,他迫切希望的是什么,魏斯刚结过婚,二月里,也许是三月初,他要去休假,那时候他要表栅一下自己的卧室。前几天他跟贝尔廷谈了很长时间,商量他的卧室应该裱糊成什么颜色。他最喜欢绿色,可是绿色的镶糊纸往往有毒,他的妻子又很柔弱;这将会影响她的肺部。
贝尔廷请求希尔布兰德拿来了一根蜡烛,他又呆在禁闭室里,再一次听到科尔森林后边象狂涛澎湃的大洋一般,他跟外边的危急局势隔绝了,现在外边他的伙伴们正处在最危险的窘境里。然后,他把窗子推开,推到通风口的前边,又开始写起自已的作品。蜡烛是够亮的,有些晃眼睛,这当然没有什么关系。这次战争本来就是不健康的勾当,眼睛的散光增加半度对将来的身体检查也是有好处的。
一开头,思路不很畅通,可是这种僵化情况随后就缓和了。思路畅通起来了。贝尔廷使他一日之交的朋友克罗辛女复活了,至少对他自己来说,在这一瞬间小克罗辛是复活了。克罗辛的牺牲又勾起他的悲痛的同情感。今天,他想要把自己的作品写到这里,他已经写到这里了。
明天,他要描述那些班长,中队长腻队长对希里斯托夫,克罗辛的不幸怎样地高兴。汉堡人有一句俗语说:“猫头鹰,夜猫子,一种鸟两样叫法。他要给法依克特、西麦尔丁和尼格尔想些别约名字,也不能忘掉尼格尔的亲密同伙格林斯库。今天已经写得不少,眼睛都累疼了,而且在夜间的寒潮空气中,一个人坐着不动,要冻坏了;他吃完饭,抽了一支纸烟,躺在黑暗中,浑身直哆嗉。为了打退寒冷的刺激,他必须加强呼吸,使身上热起来。贝尔廷睡着了,他没有理会炮弹轰击的隆隆声在黑暗中霓越来越迫近了。
“炮弹轰击到提耳森林里啦!。
“轰击福拉巴啦!”
“射击沙曼啦!”
“马上就要轰击到我们这里来啦!”
守卫室里充满了惊惶骚动的声音。贝尔廷打着寒战,从禁闭室里走出来。夜里他睡得很好,梦见自己的童年时代,在沙坑里玩耍。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雨已经住了,阴沉沉的天空预报着最近的夜里一定会非常冷。贝尔廷觉到,现在对他说来已经是够冷的了。
中队受到了威胁,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中队的情况大概要使中队长先生不得不把自己的休假往后拖几天了。四百人住在堆积如山的手榴弹堆和一房来高的火药箱子堆之间,没有掩蔽所,他们的生命都委托给他了。要修筑掩蔽所,可惜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工夫。泥瓦工、木工和砌墙工都替办公室那些有权势的军官们修建漂亮的住宅去了,哪里有什么时间在弹药库地区为普通的士兵们修筑掩蔽壕呢?
书记克尔福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睛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跑过来:布特内和他的一班人今天也要站岗。他们由于拖延,而感到愤愤不平。当然,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又有二十四小时可以不必去拖运手榴弹了。
“我建议你回到禁闭室里去,”布持内下士用天真的亲切声调,很沉着地对贝尔廷说。这时,贝尔廷正充满好奇心,对自己中队所面临的考验十分感兴趣。“可是,我们最好不把你关到禁闭室里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贝尔廷望着布特内下士,充满感激与信任的心情,听从了下士的话。昨天夜里,贝尔廷在临睡觉的时候,就自己心里盘算,这部突然使他放不下手的小说能不能写得完呢?这时,他把手稿通读了一下,摇了摇头,很不满意。他不能判断,现在在他的灵魂以外,生活还有什么;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字行越来越密的稿子都表明,涌现在稿纸上的文字,就象汹涌澎湃的水流一样。的确,已经有某些成熟的东西要进射出来,如果他把所写的东西再读一遍,那么昨天体验的和写东西的激动心情,又会控制住他。
贝尔廷想: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优点。征世界上任何地万,作家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工厂,只要把脚伸到桌子下边,就可以开始写作。作家本人的实际生活向他提供了原料,一切使他感到痛苦和幸福的东西,对世界和对自己的不满;对可能到来的美好时代的激动预感和对最有意义的生活状况的预感,都可以成为他写作的材料。但是,他必须精通自己的业务是提高自己的艺术。贝尔廷一面这样思索着,一面把自己的手稿塞到军大衣口袋里。今天,禁闭室外面的人们所创造的东西特别吸引他。他上了床,从小窗户往外张望,仿佛坐在一个位置不好钓包厢里一样,:观赏着呈现在他面前的景色。好象是来了不少辆装着弹药的车子,全中队的士兵都穿着靴子,嘎喽地走着;走过木板小桥,登上山岗,走进位于通往弗拉巴的公路旁边的弹药库里去了。他的右前方是办公室,过一会儿,有几个新来的人从办公室敞着的门里走出来,可惜他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但是,贝尔廷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是中队长先生走了出来,接着他的勤务兵米科莱特先生跟在后边走出来。中队长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脚上穿着带马刺的靴子。米科莱持戴蓍一项带遮檐的帽子,象一个下士,手里提着二只大箱子。贝尔廷惊恐得撞到了窗户框上,因为格拉斯尼克到底休假去了!
舒塞米尔下士跟在米科莱艳的后边走了出来。他激动得满头大汗,大概是由他代理领导中队了。舒塞米尔下土是一个来自托伦的勇敢的警察,他在托伦顽强地工作了十二年,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吗?
怎么,这位公子哥儿波尔下士也要去旅行吗?他是个教师,在塞尔维亚不是给我们讲过士兵的职责吗?在课堂上,他不是讲过士兵要执行自己的义务到最后一分钟吗?现在,他自己要逃跑吗了?
贝尔廷嘴里感到有些不愉快的滋味。“符兰伊的小地主”挥了一下胳膊;画了一条曲线,仿佛是要把绍垒和弗拉巴连接起来,大概他是在给舒塞米尔先生跟他的三四个下士画着安定人心的图画,他还把单眼镜—卡紧在鼻梁上,指导他们注意弹药库的安全。
实际上,这些老鼠是放弃了即将沉没的船。这时,普芬德下士也走出来了,从头到脚,身上的每一英寸地方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早就有逃跑打算的人。他腰间系着一把长军刀,嘴巴上有新长出来的细胡子。但是他手里提着一只小铁箱子,这是中队的金库和士兵酒保的款项。一述九个月,发饷时他都强迫扣每一个士兵几十芬尼,说是用来作为士兵酒保购买商品的资金,过一定时间以后有了盈余,就把这部分扣款归还每一个士兵。普芬德下士现在想要把这部分款项拿走了。他到麦茨去,他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可以买到便宜的次等商品(没人要的小刀,红色花样的手绢和普通的打火机)。以后真相大白,原来他把相当大的一部分款项都塞进自己的腰包里了。
贝尔廷自言自语地说:“投机就可以捞到大鱼,瞒到大钱,虽然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需要几个马克,但是谁也不敢张嘴,我也一样。”
贝尔廷打定主意,以后他要粗略地计算一下办公室究竟把多少储蓄保存在那只铁箱子里(每月只从每一个士兵身上克扣十芬尼,这笔款项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马克),可是现在他还要继续看看情况。
天气晴朗起来了。暗白色阳光忽然照射到格拉斯尼克上士先生黄铜铸的刀鞘和他的眼镜片上,闪闪发光。他放下官架子,因为对面的莫勒车站上(这个车站很小,但是仍可以看得清楚),正在调配一列火车,有空着的货车和多客车,一部分客车车厢的窗口,好象有一种白色的东西。杂役兵贝尔廷的近视眼看不清更细致的情况了。幸而他没有看清,因为那些白色的东西是绷带,这列火车是从阿桑地区开来的,里边装满了伤兵。
就这样,中队单独留下来了。在燃烧着的绍曼山上,飘荡着一朵发褐色的很厚的云团。现在,格拉斯尼克一行踏着很沉重的步子走下阶梯,马上就要走到公路上了,格拉斯尼克先生牵着他的狗,波尔下士长着淡黄色的胡子,普苏德下土先生手里提着保险箱,军大衣上系着军刀,勤务兵米科莱持手里提着箱子,他们又一次被贝尔廷一一看在眼里。也许还有二十个合法的休假者——幸运的杂役兵在公路上等着他们,跟他们一起去休假。贝尔延忽然觉得禁闭室仿佛变得窄狭了。他要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转眼间,他就站在太阳底下。这时候,守卫兵们已经安静下来。还不到一点钟,但是因为有些人要去休假,所以已经为全中队准备好了饭——白豆炖牛肉解解馋。厨房的欺事兵跟大家说:只要大家愿意,他们就可以给大家早开饭。
吃完饭以后,守卫兵跟受禁闭处分的囚兵一同坐在太阳下,觉得脸和手被太阳晒得温暖些了。西南角的地平线上,升起一个系留汽球,也许是法军好奇地在窥探地形。今天刮东风,听不清射击的声音和防御大炮的轰隆声。
贝尔廷拿定主意,要充分利用阳光,接着往下写自己的小说。他预先已经构思好了,打好了较短的两三章的腹稿,其中有一章的故事发生在克罗辛的父母家里,也许是在巴姆堡。在一个幸福的官吏家庭里,传来了年轻的儿子英勇牺牲的噩耗。必须描写出那种从伟大时代的骄傲想象一变而为凄黯的真正痛苦,以及悲惨地脱离现实的空想的真正痛苦。他,贝尔廷在自己的小说里究竟应该给可怜的克罗辛起个什么名字呢?艺术家的抽象技巧和他对生活变化的分析,这些都要求象在画架上画一幅画一样去细密布局。
这时候,贝尔廷又回到禁闭室,点上一支纸烟,开始思索,他感到阳光透过禁闭室的黑色屋顶温暖着他,听到空中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咆哮声。这种咆哮声越来越近,狂啸着,十分刺耳,发生了狂暴的轰隆爆炸声。贝尔廷眺了起来;勉弹落到弹药库里了。他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但是,他们不能……
轰隆,第二颗炮弹爆炸了,轰隆,第三颗炮弹爆炸了,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声。炸弹落到弹药堆里,进出了爆炸的火花!
虽然贝尔廷从禁闭室的窗口只能看到公路和谷地,但是他从床上眺起来,还是可以看到他们中队的士兵们在阶梯上、小窄桥上跑,倒下去和呼喊着。贝尔廷想,他们逃跑了,他们这样做算对啦!他们中队的头目们早跑光啦,现在他们也跑了。这时,第四炮、第五炮又落到弹药库里,人们发出了惨叫声。一种刺耳的惨叫声,实在使贝尔廷听到恐怖得受下了,于是他从床上跳下来,跑出禁闭室,来到守卫室里。工厂主布特内面色苍白,沉静地站在守卫室的中央。他的部下都慌慌张张地在穿靴子。他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炸到我们这里来了!”
以后,爆炸的轰隆声更加迫近了。
“最好随身带上你们的东西。”布特内说着,打开一个小橱柜。
贝尔廷把一些细小的东西塞到口袋里,这些东西是他前天交给守卫室替他保管的。他把手表带到手腕上,这时弹药库已经空了,穿着灰军服的士兵的急流已经吵吵嚷嚷地涌进了营房,在寒冷的夜里他们需要被子。布特内指着敞开的门,让受禁闭处分的囚兵跟逃跑的人流一齐逃跑。但是,贝尔廷谢绝了布特内的这番好意,他说:
“这里是我们躲避弹片最安全的地方。”
医官什内伏格特下士领着他的部下,两三个面色苍白的柏林人和一个汉堡人,立刻跑到弹药库来了。他们跑到已经遭到;轰炸的地方。他们的脖子上都带有画着红十字的带子,到这些地方来虽说是他们的义务,但是他们的表现很好,在这种逃窜的混乱情况下,很愉快地照顾着人们,而没有惊惶失措,垂头丧气。
弹药库里冒出一股股黑色和白色的烟雾,弹药堆燃烧起来了。在弹药库和遭到轰炸的地方,在不太陡的斜坡上,有一个高约十二公尺的小土岗。现在,烟雾已经给对面法军的炮兵指出,向哪里轰炸最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