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廷站在门口,忽然注意到相对走着的两个人的举动:弹药库的副官本多夫上尉悠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走上通往办公室酌阶梯;医官什内伏格特下士面色苍白,满身泥土,从土岗上跑下来,他后边还跟着两个士兵,这两个士兵向下拉紧一块帐篷布。
“他们抬的是谁呀?”布特内从贝尔廷的身后用柔和的声晋大声问道。
老理发师什内伏格特没有回答。他倒抽了一口气,面上的颜色几乎跟胡须分辨不清了。他只是用手向烟柱那边指了一下,仿佛已经吓呆了。
“这是小魏斯,”抬伤员的士兵替什内伏格特回答说,“已经完了!”
这时候,高个子的铁匠希尔布兰德跑过来,他在轻病号室里拿来了几个绷带包,并且报告说,在弹药堆中间还躺着三个死人:海因,荫持,他是中队里最脏的人;农民威廉·什密持,是个文盲,他们两个人都中了炸弹。另外的一个据说叫莱因哈尔德;也是被炸弹炸中了。
贝尔廷大声喊道:
“奥托·莱因哈尔德,我的善良的伙伴呀!”
“你还记得,我们从库斯持林起就在一个班里。”希尔布兰德首定说。
贝尔廷的同班弟兄!威廉·什密持和满身虱子的顽持也是贝尔廷的邻班弟兄!当然,贝尔廷本人若不是正好关了禁闭,也一定要被调到弹药库去工作的。但是;现在他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了。老什内伏格特又说话了,他退了几步:喊道:
“你们离开这里吧!我们在公路旁边的战壕里还有几十个伤员,说不定你们也愿意到那里去吧?”
于是他跑进了野战医院,这时他的两个弟兄又拖过一块帐篷布,这次是一块褐色的帐篷布。
布持内下土把身体很魁梧但都巳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兄们召集到自己的周围。布特内下士本人的个子比他的部下还要魁梧。
“中队大概已经撤退了,”他向大家说明,“因此守卫班也就不存在了。”
他并没有阻止他的弟兄们走。于是,大家都系皮带,卷起自己的被包。
贝尔廷回到禁闭室里。他很快把中队发的面包和铺盖打咸一个包,穿上衣服,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后望望薄板墙、床铺和窗户,离开了。这些东西曾使他精神上感到愉快,他将不会忘掉它们,它们使他浸沉在从前的生活中。现在,法国人迫使他提前离开了这里。
大家都往守卫室里挤,一大群人挤在门口,一块帐篷布又拖过去了。在对面敞着门的医务室里,什内伏格曲着膝盖跪在那个躺在阴影里认不清的人前边。颗炮弹又落在弹药库里,震耳欲聋坞爆炸了,于是大家都卧倒在地上,缩着头,窗子后边升起爆炸的烟雾,弹片和土块象雹子一般打在墙上。然后从办公室那边传出了很大的喊声:
“大家快出来!大家快出来!向防班前进!向弹药库前进!扑灭弹药堆的火!”
本多夫上尉站在那里,很费力气地往身上穿军大衣。他的右胳膊已经仰进了大衣袖子,就用左手拿超他的拐杖指着烟雾柱子。士兵们不知不觉地都离开了守卫室。他们虽然不是消防班,但是这时却随着命令走出来。特别是贝尔廷,心里觉得好象自己必须这样做,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有一种重要的责任咸,应该管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很想丢开被包,跟在一个军官的后边,可那军官马上经过弹药岸的旁边,跑到射击场去了。
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本多夫上尉真的行动起来,背向着办公室,一跛一跛地急急忙忙往公路上跑,又朝着阶梯再一次喊道:“扑灭弹药堆的火!”他的假腿在阶梯上咚咚地敲着,往下边向着公路那里走去。
一辆灰色的汽车在那里停了下来——贝尔廷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斯泰因上校——从那副红润的面孔,马上就可以认出他来——坐在后边很宽的坐椅上,很粗野地挥动着两只手,他张开嘴,形成一个黑洞,仿佛在喊叫什么。最后本多夫上尉上车坐到另一个坐椅上,还没有来得及关上车门,汽车就呜呜地向着达姆维勒那边开去了。贝尔廷感到无限惊讶,张着大嘴。然后,他拍拍大腿,大声笑起来,向着布特内转过身去,布持内正在野地里跟在他的后边。
“那么,现在就是我们走不了啦!”布特内非常轻蔑地说道。
“中队在吉只尔斯集合!”一个电话兵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向他们喊道,他是刚从中央电话站跑到这里来的。
在以后的一瞬间,又有一颗炮弹轰的一声响了,这次落到土岗上,炮弹片飕飕地响着掠过了守卫室。一道很长的杂役兵的人流啡喊着跑下阶梯,他们是第二十团第十大队第一中队最后一批离开弹药库的英勇战士。
五、接电话
“中队在吉贝尔斯集合!”现在,几乎只剩下杂役兵贝尔廷一个人了。他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胁下挟着小包,站在往下通到公路上的阶梯的中央,沉思着。后边马上又轰轰隆隆地晌起了爆炸声。到这时为止,他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非常明确地体会到,他绝不能再做一个受压迫的士兵,不能再做任凭别人摆布的人。一个二十八岁的人,有着丰富经验,应该能够判断情况了。
吉贝尔斯村就在土岗的后边,那里有一些很大的空营房。但是,通到那里去的道路要穿过一片广阔的盆地,法军从他们的系留汽球上观察得很清楚,可以指挥军队向这片盆地上发射榴弹。哪里是这个营房地区的最高据点昵了毫无疑问,是从前的水磨厂(这个水磨厂以后变成了澡堂,再以后又变成了野炮台的弹药库)。野炮的弹药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弹药袋和榴弹都彼此挨着放在一起。有判断力的人,满可以想到营房设在那里……
贝尔廷从阶梯上跑下来,顺着公路的陡坡,跑过厚板铺的小路,来到一些小土岗的中间,这些小土岗把弹药堆分隔开了,上面长满了青草。舒尔茨下士跟他的助手矮个子斯特劳斯和托着假腿的范利希,就住在腾持小河畔的一所小房子里。克纳普下士则独自一个人住在大口径重炮的弹药库里,他跟活泼的舒尔茨比起来,很象一个隐士。小房子空空的,住在里边的人早都逃跑了。贝尔廷想,这没法子,既来之则安之!房子里有一个暖烘烘的炉子,一张行军床,床上还有毯子,很干的劈柴,一个饭具,善良的斯持劳斯的小箱子里,还装着咖啡、糖和纸烟。在这里可以给全家人煮咖啡,用空瓶子当滚棒,垫上一张报纸就可以把咖啡压碎。
贝尔廷提心吊胆,惊恐不安地倾听着外边的情况。大炮的轰隆声已经停息了。这一阵炮火似乎是轰击刚才慌慌张张地跑上小山坡的那一小队人。住在这里,可以随意地散散步,该有多自在呀。现在,别的地方象正开始沸腾的水一样闹翻了天,这里却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右边是范利希和斯持劳斯的住室,左边是舒尔茨先生的圣堂,小房子是用帐篷布拉起来的,中央是一间小穿堂,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架电话。在这里生活倒不错。眺望水流湍急的小河,景色多么美丽,下午的阳光照到窗户上,周围没有中队的头目和弹药库的头目,一个人也没有……;
贝尔廷心里想,他们都狼狈地跑掉了。这时侯,开水沸腾的声音使他想起煮开水的锅来,于是他把粗粗压碎的咖啡豆撒到正在翻滚的开水里,用一块薄木片搅拌着,煮得象粥一样,还加上了一些糖。“他们都逃跑了,正好!”贝尔廷心里这样想。他把上衣挂在军大衣旁边,香喷喷的鲜咖啡味跟他从小箱子里拿出来的纸烟的烟味汇合在一起,真痛快,伙计!那些家伙军服上装饰着肩章,也到底抵挡不住榴弹。而且本道尔大早巳受过伤,现在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那个又肥又胖的斯泰因也受过伤,在那些神话般的日子里,就连上校这类的大人物都在没有防护的战场上受了伤。“符兰伊的小地主”也会牢牢记住那一段时间的,当时在我们最后一队人回到掩蔽部以前,他一直勇敢地骑在战马上。从那时到现在有多久了呢?九个月吧?这就是兵站的情况!
一天色忽然阴沉起来,接着下了一场大雨,雨点就象打鼓似的敲打着房顶。贝尔廷心里感到很高兴,这下子可好了,弹药堆的火用不着自己参加去救,就可以熄灭,不过他心里还惦记着每一个伙伴。在作战期间,还从来没有下过透雨。这次四个士兵牺牲了,挂彩的有十多个,可是中队里的那群头目却休假去了,弹药库的军官坐上小汽车溜了,大体上想一下,这是一个多么滑稽的世界呀!然而,我不是保尔。这些废物都要完蛋啦!商店店员斯持劳斯有几本书,其中有的是跟贝尔廷借的。他们利用休息时间举行过一个读书会。逃避开这个世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贝尔廷注视着一堆旧报纸旁边的书架上的那些书。他可以从头到尾看自己的中篇小说了,但是他不愿意回味目前他所嗅到的那种气味,最后,他选择了几百年前的诗人霍夫曼所写的《金罐》这篇不可思议的幻想故事。外边下着雨。贝尔廷端着滚热的黑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消磨着时间。土地神和怪火蛇、幽灵一般的宫机要官,可爱的小姐和德累斯顿城,这些实际上都是不存在的……
电话铃响了。贝尔廷吓得浑身哆嗦;从诗人霍夫曼的幻梦中清醒过来。电话铃响,这本来与他毫无关系。谁知道,在弗拉巴公路旁的哪个战壕里,有三个玩纸牌的士兵看管电话呢?但是,杂役兵贝尔廷却下意识地坐到小桌子跟前,拿起耳机,正好又响起了一个粗野的声昔。
“没人拨电话”。贝尔延听到那里有人在旁边这样说。
“喂!喂!”贝尔廷赶紧喊道,“斯泰因野炮弹药总库吗?”
“少尉先生,现在那边有人答话了,”贝尔延听到对方这样说。
“喂!你们没有死呀?可是他们都说你们被烧死了。
“我们都很健康,”贝尔廷回答说,“当然,有一些弹药气,不过没关系,我们还都活着哪!”
“那么,可以运到我们这里来吗?”又有一个声音问道。
“那要看你们要多大口径的,”贝尔廷回答说。
“喂!伙计,”对方很生气地说,“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呀,你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吧!难道你不知道德国的野炮有多大口径吗?”
这就是说,电话兵们在逃跑以前,忠实而勇敢地把电话接过来了。的确,对方说是一个野炮台。这时,电话里还夹杂着另外一个人的声吾,听说话的口气,大概是一个军官。贝尔廷寻思道:“我从前在哪儿听到过他的声音?难道我的行动是愚蠢的吗?”然后,他回答了对方的要求:这一阵炮轰,重炮的弹药遭到了很大损失,中队已经撤退了,守弹药库的那个班大概是转移到达姆维勒去了。
我们知道是转移了,可是你怎么还在接电话呢?
“很偶然,少尉先生,”贝尔廷发窘地回答说。
他一下子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他曾经想过要接野炮炮台的电话吗了当然没有。他继续在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
“非常偶然!”。另一个人说,“不过你没跟别人一起‘转移’。你也不应该忘记他们,”我们在五点钟,五点半就可以行动,”“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个地方!”贝尔廷在电话里听到那个军官跟他的部下这样说。
“这是绝不可能的!那里还有人活着。”
“喂!”现在贝尔廷又听到电话里在跟他说话,“我们从前在一起谈过话吗?你是来自野猪谷的那个戴眼镜的嘱?在十月你把我……你叫什么名字?”
贝尔廷恍然大悟。
“我是在跟岁格斯特罗少尉先生说话吗?”他反问道。
“嗯,对,”少尉满意而肯定地回答说,“那么,你还没有忘掉我。可是,你倒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贝尔廷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请他原谅,别按照军纪处罚自己。他的确只是偶然来到了野炮弹药库,并且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算不了什么,”少尉回答说,“你是最后的一个莫希干人了,因此你应该获得铁十字勋章。我们在那可怕的榴弹炮阵地上一同检验一个被打死的军官时,我就相信这一点。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杂役兵!”
贝尔廷戚到浑身发热。他心里激动不安地想,野炮弹药库决不是一个真正可靠的避难所,他对这里的工作情况不熟悉。
“显然,”少尉回答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听说过由于你的服务态度,你将要获得铁十字勋章吗?再见吧,年轻的英雄。在五点,五点半钟。
贝尔廷明白不需要再去考虑违犯军纪的问题了。
法国人要推进多远呢?”他问道。
“他们要推进到他们所达到的目标,”少尉用很亲切的声调回答说。“明天我们要去检查所受到的损失。马上就要去。”
少尉挂上了耳机。贝尔廷茫然若失,又在电话机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也把耳机子挂到电话机的挂钩上。是因为受了黑咖啡的刺激,还是因为高兴而身上发抖呢?从前笼罩着这个大队的那种龌龊气氛,在他心目中早巳驱散了。真的驱散了嘱?没有,不过是隐蔽起来罢了。现在又开始冒火花了。若是他也逃跑了,炮台该怎么办呢?若是没有弹药,四门大炮不过象四部缝纫机二样。如果要用马把这四门大炮运走,那么人们必须先把它们从大炮掩蔽处拖出来,并且移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这四门大炮在今天夜里,明天,也许是永远,就失掉作用了。他防止了这些情况。这虽然是偶然的,却也是由于贝尔廷思想健康和有便利的条件。
贝尔廷怀着骄傲的情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现在,他成了整个弹药库、榴霰弹、炮弹、榴弹、电话、长满草皮的山坡和一条小河的主宰者。他希望能帮助守住前线。他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情。他想:他们会冷静地把铁十字勋章授给我的。明天,战争还不能结束。那可怜的魏斯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在人们还没有用蓝色的帐篷布拖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话呢宁“这就是人家对和平建识的回答……”的确,法国人不太理解德国皇帝语调高低变化的意义……幸而那些坚守阵地的尉官们,重视了他的指示。离过于谦逊,谁就是大傻瓜。—月二十七日皇帝寿辰那天,格拉斯尼克必然会再一次到前线来,高声赞扬杂役兵贝尔廷。如果自己的两个儿子得了铁十字勋章,并且登载在报纸上,那么克劳兹堡的小手工业工人不是也很光荣么。
黄昏时分,舒尔茨下土额着两个部下斯特劳斯和范利希打开自己小房子的门走进来,发现杂役兵贝尔廷正坐在炉子旁边拚命地抽烟斗,感到非常惊讶。
‘你在这里生活得倒不错,”斯持劳斯惊讶地说。
“你在我的圣堂里干什么?”舒尔茨奇怪地问。
“我觉得这里最安全,”贝尔廷夸耀地说,“炮火轰击不到这里来。”
舒尔茨脱下军大衣。
“你认为炮火轰击不到这里来吗?他开玩笑地说,“亲爱的弟兄,若是法军万恶的远程大炮今天提早给我们祝福,在标线上再高一些的话,那么恐怕你已经带着你那些宝物进了地狱了。”
贝尔廷坐到床上。
“真的吗?”他困惑不安地问。
“也许你会相信的,”范利希点点头说,向又往咖啡渣里添了些水。
贝尔廷没话可说了,但是他想要辩驳,说明至少自己在这里是有好处的。
“煮咖啡吗?”斯持劳斯笑着问。
“接炮台来的电话,”贝尔廷回答。
舒尔茨激动地来回打转,向贝尔廷打听,精神紧张地听贝尔廷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