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廷坐在那里,胳膊肘靠在桌子上,没穿军服上衣,穿着一件蓝绒衣。喝了一点混合酒,心里觉得温暖多了。这时,他理解到在罗曼尼附近,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有一些老百姓,穿着黑色、单薄的节日衣裳,把大铁锹挂在地上,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公路上,一点也不想稍微劳动劳动,好让身上温暖一些。据站岗的国民军的士兵说:这是比利时的老百姓,他们早就拿定主意不劳动了。他们又饿、又冷,可是他们绝不肯服劳役。这种情况,在杂役兵贝尔廷的脑子里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谓“强迫征佚”这四个字掩盖了真实情况。他不满意这些比利时人,看不起自己的同乡们跟德国守卫兵用法兰德斯话交谈,给德国守卫兵烧篝火、热咖啡来换取德国守卫兵的面包。他想,现在是战争时期,人们不应该这样拘泥小节,不应该这样骄傲。战败者就得仰仗战胜者的鼻息生活,用不着过分悲痛。目前正是梅尔滕斯自杀以前所悲愤的那些情景,贝尔廷对于这些却有自己的看法。
波利什又接着往下讲:
“在军法官最后处理克罗辛案件以前,你就与这一案件发生了关系,”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暗淡无光的眼睛望着贝尔廷,“虽然,你当时并没有写明发信地址和发信人,但是我们从克罗辛下士的哥哥克罗辛少尉所写的亲笔证明文件的附件中,发现了发信人是你,而克罗辛是你的幕后人。梅尔滕斯跟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克罗辛少尉这个人。你是克罗辛少尉的已故的弟弟的朋友,必要时你应该提供证明帮助他。以后,我们没有再听到克罗辛少尉的消息。我们进行过调查,可是他已下落不明了!把卡尔·乔治·梅尔滕斯的灵柩装在去柏林的火车上,在运往马特海教堂墓地以后约四、五天,忽然接到克罗辛少尉从丹渥战地医院寄来的一封信,他的胫骨被枪弹打穿了,他打算在病愈以后,继续处理他弟弟的案件。”
“他还活着?”贝尔廷直跳起来喊道。
“对,多奇怪呀!现在我只跟你打听一个问题。罗辛临死前一天才跟他认识的吗?”
贝尔廷默默地点点头,精神显得有些紧张。
“那么,你跟他不是同一个中队,也没有亲眼看到他被害的情况吗?”
“没有。”
“谢谢您,”波利什厌倦地打断他的话,“那么,您对克罗辛下士的案件是没有什么帮助的,因为目前继任梅尔滕斯教授的新军法官是一个平庸的官僚,性格非常枯燥,不肯听多余的闲话。就是克罗辛少尉对他也无可奈何;虽然克罗辛少尉象钢铁一样坚强!”波利什摇摇头补充说。
贝尔廷信服地点了点头。
“他是钢铁一样坚强的人,而且他的性格很狂暴。”
“鹈鹕”是律师亚力山大·福尔特的绰号,他的律师事务所在毕洛夫斯拉斯,家住在柏林魏麦多夫街,他坚持地要求说明克罗辛少尉是怎样一个人。他对“波格”的神秘诡辩有些忍耐不住了。波利什和贝尔廷对他说明了情况,有的是他们的体验,有的是他们的想象。“鹈鹕”摇摇头。
“把这一切都埋葬起来你们就高兴了。若是骆驼再从旁边走过去,并且吃掉又长出来的青草,那么这对于谁最有利呢?”
律师波利什的面颊胀得通红。因为这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的临终遗嘱,是一个正气浩然的人的临终遗嘱。他不能马上把它抛到一大堆腐臭的垃圾里去,随着时光的流逝,还会把这些垃圾冲回到大陆上来的。
“那么,现在就该换车了,”福尔持说,“我的客人,”他漫不经心地把脸转向贝尔廷,“您一定要记住,他的手指头绝不能仰到这腐臭的黄油汤里,以免惹麻烦。我每天早晨看到你去出工,感到很高兴,奇怪的是,你从来不挑轻活干,而是把轻松活儿放在一边。你;亲爱的波格,我顶多能告诉你一个我还不知道是否对你有利的消息。”
“对不起,请您停一下,”贝尔廷打断了福尔特的话。因为喝了些调和酒,贝尔廷畅快起来了,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他刚才所想的佩带同学会徽章的大学生,人类历史好象倒退到多少年以前的时代里去了,好象身上还有刺花疤痕和穿着五颜六色的跳舞衣的文身野蛮人一样。
“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丹渥野战医院。”
鹈鹕以责备的目光望着贝尔廷。波利什却同意贝尔廷的意见。福尔特默默地从他的柜子里取出一张地图,把它在桌子上打开,他们找到了罗曼尼·弗拉巴斯,甚至找到了克列皮恩和莫雷,而丹渥这个地方却没有找到。他们无可奈何地望着这张涂着五颇六色的地图,凡尔登城、多阿乌山村、弯弯曲曲流向东方的马斯河。可是,鹈鹕忽然用小拇指的尖指甲指着一点说:“丹渥!”
“谁会想到它在左岸上,”贝尔廷喊道。
的确,在蜿蜒的河的左岸还有一片世界,不过那边属于另一个师管辖,因此还不知道,在地图上找到了丹渥,究竟能不能解决问题。
鹈鹕很严肃地把身子向后一靠,叉起两支胳膊说:
“老波格,我不知道,这对你说来究竟是福还是祸。不过不管怎样,我都得告诉你:有一个叫莫普苏斯的在对岸的李霍夫师里当军法官。你认识莫普苏斯吗?”
律师波利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当然认识莫普苏斯,这个人就是律师波斯南斯基。波利什跟他不仅是老同事,而且常在一起参加各团体的大宴会,就是从前在柏林法院的走廊里也常常见面。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当军法官?”波利什问道。
于是,鹈鹕反问波利什,难道你没有仔细地读《大学法学会公报》吗?没有。波利什没有很仔细地读《大学法学会公报》。鹈鹕欢呼道:难怪你对这件事毫无所知了!
“在左岸,”波利什沉思地说。
“不在思村就在蒙福昆,”鹈鹕一面想,一面说道。
“我的时间很仓促,”波利什解释说,“可是我应该去找少尉,劝他去找莫普苏斯。希望贝尔廷先生能代劳。”
“是的,”福尔持同意说,“贝尔廷先生可以劝劝他。”
贝尔廷疲倦了,打了个呵欠。这两个有愚蠢绰号的人到底要叫他干什么呢?他明天早晨还得去拖铁轨。
“不瞒你说,”这时,鹈鹕说道,“情况对于这位少尉来说是不利的。他的敌人占了上风。”
“我愿意再试试看,”贝尔廷说,又打了个呵欠,“既然双方的机会相同,那么普鲁土人办事是能把握时机的。”
他俩没有回答贝尔廷,等待他离开。波利什为了填补这谈话中间的空隙,说明在克罗辛少尉的证明文件里,有他弟弟的一个黑封面笔记本,谁也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人所共知,梅尔滕斯的学生没有学过速记学的。当他们回忆起学生时代学期开始的时候,新生们想要速记梅尔滕斯教授的讲义,这位蓄着浓密胡须的教授在讲台上大发雷霆的景况,两人都笑起来了。教授憎恶这种恶魔的智慧,所以他生气。歌德曾借魔鬼的嘴以纯讽刺的意义说出了恶魔的智慧。这个白纸上写着黑字的速记本拿到家里没能使他得到安慰,恰恰相反,使他心中的怒火更为炽烈了。他的讲义是给听法律课的学生讲的,而不是给作家讲的。
贝尔廷吃惊地跳起来问道:“几点钟了?”福尔持下士同意地回答说:已经快到回营的时间,他可以走了。福尔持下士说话的态度很和蔼,没有一点高傲的神气。他跟贝尔廷说,当他需要温暖的时候,可以常常来看他。虽经贝尔廷一再推辞,最终还是让贝尔廷带了几支雪茄。福尔特打着灯笼,把贝尔廷送下了楼梯。波利什跟可怜的杂役兵紧紧地握握手,并祝他愉快地度过严冬。
鹈鹕回到房间里,往炉子里添了些煤,装满一斗烟丝。
“显然,这个小伙子需要实现良好的愿望。我们早就明白这些杂役兵的命运怎样,关于这一点,我们知道得比他们自己还清楚。”
“你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呀?”波利什问道。
“名义上是铁路部队的下士,”鹈鹕回答说,“实际上,我是罗曼尼车站的指挥官,指挥着整个运输工作。我的少尉是个醉汉,不管我的工作,只管签字。我们两个作威作福,因为我什么都知道,我就要去休假,仿佛我的名字不该叫做福尔持,而应该叫做福尔斯特了。”他说了这句诙谐话,自己也大声笑起来。“因此我知道,这个小伙子和他们的中队,在最近几星期内就要由该大队的第四中队接替了,我就要看不见他了。他们中队将要调去一个讨厌的中士班长,是汉堡人,名字叫巴尔科普。我从哪里知道的呢?就是听这个巴尔科普亲自跟我说的,为了这次调派,他昨天在我们军官俱乐部里喝了很多酒。他将要教他们怎样寻找没有爆炸的炸弹,他还因此而引为自豪!”
“寻找这个干什么呢?”律师波利什问道,仿佛他从来没有穿过军服似的。
“亲爱的波格,”鹈鹕反驳说,“在军用原料部门中你还想找掩蔽部么!当然,为了射击,为了最后胜利,为了美洲和全世界,这是需要的!”
“嗯,去他妈的吧,”律师波利什回答说。
这时,贝尔廷在凛冽刺骨的寒夜里,踏着冰雪沙沙作响。寒气又一次振作了他的精神,混合酒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那个古怪的鹈鹕使他感到很愉快。他很愿意跟鹈鹕交往。但是不管怎样,今天晚上他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埃贝哈尔德还活着,他的意志还很坚强,也很安全。用重伤能够换来休息,所以人们都愿意付出这种代价,这对于人们说来倒也不错。最近得便一定要给克罗辛少尉写封信,也许不能马上就写,最好还是要等一等再写,以免让他把我贝尔廷看成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只要天气暖和一些,劳动起来就轻松了。一九一七年,他还有休假,那时他想很愉快地听从克罗辛的意见,看风使舵。
还没有到九点钟,贝尔廷走得满身是汗,登上阶梯,进了营房。营房里响着鼾声,大家都已睡着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头目们相互角逐,小兵们自然难免要面临死亡的恶运。
二、当头目们相互角逐的时候
如果罗格斯持罗少尉不仅具有善良的愿望,而且也是一个有经验的军官,他就应该在报请奖励贝尔廷以前,沉着地先打听一下,贝尔廷周围的那些头目们是否有十分优越的待遇。然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刚过了新年,他的报告经过弹药库办公室迂迴地转到了达姆维勒大队办公室,因此,斯泰因上校和杨施少校差不多同时知道了罗格斯持罗等人想给杂役兵贝尔廷报请二级铁十字勋章。
我们知道,斯泰因上校跟杨施少校是水火不相容的对头,同时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物:斯泰因上校是老骑兵出身,肥胖,爱发火,但心地却很善良;杨施少校是个瘦子,阴险毒辣,遇事局促不安,但在时机未到之前,他却能控制自己。当然这两个军官也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胸前都佩有黑白色的勋章绶带。现在,他们一面看东普鲁土有势力的大地主的外甥罗格斯特罗少尉关于杂役兵贝尔廷的英勇行动和功绩的报告,一面各自暗里忖度:由于报告里所说的事情,居领导地位的军官一定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
“喂,”斯泰因上校对自己的顾问兼副官说,“你的预雷天才是值得敬佩的,不过那是妄想。达姆维勒的一个小小的杂役兵少校,绝没有资格夺一级铁十字勋章。我们是弹药库的领导,我们饱尝过炮弹轰击、咱们的舒尔茨下土曾给过罗格斯特罗少尉三百个爆炸信管和五百个定距信管。我们是上层人物,绝不能让步。”
本多夫上尉心里想,斯泰因上校所说的“我们”实际上是指“他”一个人说的,不过他只是心里这样想,嘴里并没有说出来。本多夫说:
“少尉特意打报告提到的这个杂役兵你认识吗?……”“这叫白费心机,”上校很粗暴地说。“得铁十字勋章的首先是我们。这个杂役兵最关心的是休假,而不是得铁十字勋章。这些杂役兵跟我究竟有什么相干呢?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只要有人得勋章,我也就一定应该得勋章。”
“是的,”本多夫上尉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专门给他俩布置的阴暗房间的窗户前,“不过这次,我不同意上校先生的意见,因为您认识这个杂役兵。”
“我想不起来我曾经荣幸地认识过他,”上校咕噜着说,他的脚痛起来了。
本多夫上尉维续说着。但他并不是出于恶意,只不过想说一说,发泄发泄内心的苦闷:显然发勋章没有他的份儿,把他抛在一边了。
“您见过这个杂役兵。有一次,一群法国俘虏从旁边经过,这个杂役兵给法国俘虏水喝,您当时几乎要下令处罚他。您想起来了吧?上校先生。是一个长着黑胡子不知好歹的家伙,他不讨厌法国俘虏,而用自己的食具给法国俘虏水喝。那个家伙就是贝尔廷。”
上校阴郁但并不怨恨地回想起来了。
“啊,就是他呀,”他说着,开始点上一根纸烟。“就是那个长着美丽的老山羊胡子的杂役兵,一定是他。既然你以为杨施也打算夺勋章,我建议咱们去拜访他一次,好好跟他谈谈。我只要送给他一盒巧克力糖,这个小孩子就会惊喜若狂,忘掉了皇帝和上帝,更何况一级铁十字勋章呢。铁十字勋章不是糖果,不能吃。”
上校很满意自己的高见,放声大笑起来,本多夫上尉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象达姆维勒这样的一个小村镇,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大家都知道杨施少校就象个小女孩一样,专爱吃甜东西,特别是好吃糖果。因此,他就注自己的对手抓住了把柄。尽管他过去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这个弱点,但是将来他是会注意的。
虽然预先并没有人跟杨施少校提到关于自己的对手斯泰因上校来拜访的目的,但是他立刻意会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一双小田鼠眼睛迸出了火花,头发几乎要竖起来了。他给“陆海军周刊”画了一张未来的德意志帝国的地图,把卢森堡、南锡和凡尔登都并归自己伟大的祖国,把这几个地方叫做卢茨堡、南茨格、魏尔登。此外,把荷兰、瑞土、米兰和伦巴第、库尔兰、里夫兰、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直到多尔巴持也都列入了德意志帝国的版图。好象是暗示:卢茨堡、南茨格和魏尔登暂时还可耻地叫做卢森堡、南锡和凡尔登。但是“泛日耳曼联盟”和“反犹太人统治联盟”的会员们认为,他们的天职是恢复德意志的荣誉。他收拾起自己的地图,捋了捋细长的胡子,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去迎接客人。
杨施少校的房间里太热,上校感到很不舒服,于是摆出一副亲切的笑脸,请求容许他打开一扇窗户。杨施少校不愉快地表示同意。争论开始了,上校拉开响亮的嗓门发表了议论,大家马上都了解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当然杨施少校也不肯示弱。
他们象两只公鸡似地斗了足有三分钟,只鸽得羽毛乱飞。上校先生完全不相信:一个少校可以认真地考虑一下在这里所享受的特殊待遇。但是,大伙都清楚,杨施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达姆维勒的独特的美丽的石头房子,在达姆维勒工作就不见得能得到铁十字勋章。杨施先生冷静地反驳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坚守自已的岗位,可是,当上校先生所负责的弹药库遭到炮火轰击的时候,而上校先生您本人并不在达姆维勒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