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因上校捧着肚子纵声大笑起来。说得倒真冠冕堂皇!少校先生以一个布道者的姿态出现了,他责难我当时理智地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可是他自己却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火药味。高调唱的还不错!可是杨施少校却光说不练。但是,罗格斯特罗少尉呈请发给勋章的杂役兵属于杂役兵大队,而不属于弹药库。目前,弹药库的领导也想来强夺二十总队第十大队第一中队所获得的功劳吗?想的真是太妙啦!由于总想把手插到别人的功劳里去捞,才提出些妙想天开的要求,杨施少校先生早巳开动了这份脑筋。任何人都没有权来干预他的工作,他的大队里离要有功劳,只有他自己才有权决定。这与别人概不相关。
“遗憾的是,”斯泰因上校说,仍然很舒适地坐在沙发里,“遗憾的是杨施少校先生,你实在太intransigent了。我本打算好意地把一盒巧克力糖当礼品送给你,来跟你和解。我原以为你对巧克力糖比对勋章抱有更大的兴趣,可是没料到,我的巧克力糖堵不住你的嘴。”
杨施少校显出高傲的神气。斯泰因上校先生脊背向着窗户坐在那里,目不转晴地望着放在少校先生右边地上的那一大铁盒比利时糖果,觉得很心痛。杨施咚咚地敲着糖果盒盖,激怒地说:
“你不就是要来说我太愚蠢、太顽固吗!Intransingent!难道用德国话不能正确地表达出这几个字的意思吗?不要忘记,现在是在跟全世界打仗,应该丢开这些污秽的外国语言!”
斯泰因上校吃惊地转向本多夫上尉。
“那位先生说谁愚蠢?”他问道,仿佛杨施先生不在屋里似的,“也许是说那个偷吃糖果的小野猫太粗鲁了吧!那么这句话里仿佛含意深长,这里所谓的‘愚蠢’恐怕只是指他一个人说的。”
杨施少校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最后变得铁青,呼吸紧迫了。他知道自己一向不孚众望,糟糕的是,直到现在还没有重视这一点,因为理智强并不能避免这群愚蠢的家伙的攻击。可是,目前他要控制自己,让舆论倒向自己这一边,他期待他的好朋友尼格尔回来——尼格尔的休假就要满期了。因此,他要临时变换一下策略。
“上校先生,您已经有了许多特殊待遇。”他以几乎是请求的口气说,“用不着去抱寡妇的小羔羊。报告中呈请发给勋章的杂役兵属于第二十总队第十大队第一中队。任何单位所考虑的,绝不是为了您斯泰因上校先生才不怕炸弹爆炸,而是为了本单位的荣誉。如果是弹药库的一个炮兵引起了其他单位某位军官的重视,呈请发给勋章,那么这就是上校先生的功劳。若是根据法律和正义……”
斯泰因上校咚的一下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显出莫名其妙的激怒神色。本多夫上尉以后才理解到:当时弹药库司令之所以这样激怒,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矮小的杨施当时的发言是有道理的。
“寡妇的小羔羊!”他喊道,“法律和正义!弦外之音就是说是你所指挥的单位的功劳喽,先生!根据法律和正义,我必须在七月把引起其他单位军官注意的这个杂役兵交给军法庭!这个叛徒他胆敢在自己中队首长的眼前避开弹药库的负责人——我斯泰因上校的视线,去干那背叛祖国的事情!我的少校先生!他跟一个法国俘虏相勾结,用自己的食具给那个肮脏的法国俘虏水喝!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出来的。先生!同时竟敢故意违抗我的命令!当时,由于本多夫劝我,这才没有依法惩罚他。正如柏林的俗语所说的:你既然把我当成傻瓜,我就要敲起大钟来,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那时,你就会抓瞎,亲爱的先生,这是为了纪律和服从。”
杨施少校的面色变得更白了,他觉得自己由于生气而下肢哆嗦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夏天的时候,人们没有把所有情况跟他讲吗?假若这个胖酒鬼说的是真话,并且抓住它当作把柄,那么,我杨施的一级铁十字勋章就吹了。因为违反军纪和勾结法国俘虏可非同儿戏。
杨施静静地转身向着本多夫上尉,这时本多夫上尉正两只胳膊叉起来背靠在墙上观望着。他们两个人都很沉静。杨施好象是在请求本多夫先生说明一下刚才上校所提到的那件事。
“啊,”这时斯泰因上校说道,“你去问问你自己中队的人们吧!”
本多夫上尉本来不满意把—些旧事重提,想把满肚子牢骚发泄出来,因为他现在简直好象一匹老骆驼,无足轻重,没人搭理他了。
杨施少校注意地倾听着。
“这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他很沉痛地说,“这件事绝不应该蒙蔽杨施少校,而且杨施少校一定会考虑到,犯了这样的罪过是要受到普鲁士式的处罚的。可是,杨施少校却在幻想一级铁十字勋章,请看一看,类似的事情除你之外,还有谁能这样作呢。”
斯泰因上校站起来了。
“对,”他肯定地说,“我们再见吧!”
他打赌说,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在这次的赛跑中取得胜利。然后,他戴上自己的军帽,微微地欠身点头告别,就走出去了。在过堂里,他就责备副官,为什么没有能大力地支持他。当然,他们并不能用这种方法把这个顽固家伙从旁边清除掉。若是以后他责罚自己的士兵,他们两个当然满不在乎,可以说管不着。上校很自信地补充说:
“你和你的朋友们应该坦率地告诉我,这个叫做贝尔廷的杂役兵究竟跟一级铁十字勋章有什么关系?”
上校很吃惊地望着这时正站在楼梯中间纵声大笑的上尉。然后他也拍着自己的额头,会心地跟本多夫上尉一起笑开了,因为他们想起,为了一个从前蓄着络腮胡子的杂役兵,刚才竟跟杨施先生争吵了起来。
在楼上,杨施少校在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关起窗户。把一块带有复盆子长柄、有水果汁味的糖果放进嘴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楼下办公室的人们全意识到了,这绝非吉兆。
参谋部书记迪尔下士,传令兵贝伦德,甚至就连勤务兵库尔曼都谛听着楼上的脚步声。对于这,他们虽然各有各的想法,而且对未来的情况也做出了各自的推论。他们眼下坐在一间既漂亮又暖和的办公室里,脚底下很干,就象冬天一样,伙食也很好。谁也不愿意由于某种错误的行动而被抛弃到肮脏的杂役兵群里去,杂役兵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得在前沿火力圈内的地区做苦工。书记和勤务兵是真正的奴隶,少校先生叫他们往东,他们绝对不敢朝西。另外的两个人有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置身局外。这个贝尔廷不走运,谁挨着他谁就倒霉:首先是水龙头事件,其次是那弄得他狼狈不堪的休假,现在又加上了二级铁十字勋章事件。本来如果换上另外任何人,这次的二级铁十字勋章可以十拿九稳地到手,可是事情落到贝尔廷身上,不仅没有得到二级铁十字勋章,而且在头目的勾心斗角中又勾起了水龙头事件。贝尔廷就是铁打的也折磨死了。
用不着等待朋友尼格尔回来。因为尼格尔已经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用着纯巴伐利亚的腔调在跟他窃窃私语,讲述着他的自以为是的高见。这是杨施少校在幻想尼格尔回来,更正确地说,是少校先生在作白日梦。因为杨施少校早已习惯于假想;这种天才还是他从儿童时代保存下来的,这就是他的办法。他圆睁着两眼,脑子里浮现出幻想的梦景,向自己的敌人报仇;他宽大地饶恕了那些对他发生误会的人们,他向皇帝陛下呈上奏文,但是这位君主眼光短浅,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他杨施是一个最谦逊的少校,拯救了自己的祖国!他的胸前早巳佩带着想象的普鲁士国家最高勋章,这是因为实现了他所梦想的一个卓越的战略计划,用飞机投掷毒气弹歼灭了意大利叛军,因而使德国的几个师能够顺利地通过土伦和萨沃而侵入法国,并且在一瞬间就破坏了里昂和阿烕农城。其次,这个不出名的少校为新的最高军事指挥部建立了不可估价的功勋,在德军的煽动下,被压迫的小俄罗斯在乌克兰举行了大规模的起义,获得了“解放”,德国是它的“解放者”。任何人也猜不到这个天才的计划恰恰是出于一位谦逊的不出名的人物之手,他以为拯救祖国和为卓越的统帅贡献出微薄的功绩而感到幸福愉快……
不能打扰这个在自己房间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身材矮小的人物。他不仅在梦想,而且还要毫不踌躇地把自己的幻想付诸实现。例如:他想,因为斯泰因上校粗暴无礼地对待一个叫做杨施的有功劳的军官,他就把斯泰因上校贬掉原职,让他担任一个受处罚的大队的大队长,以示报复。斯泰因上校非常沉重地离开杨施的房子,用最憎恨的话骂了杨施几句,杨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非常激动不安地深思着,走运一个险步,绝不会碰上什么困难。
这时,他看到了杂役兵贝尔廷,在凛冽的寒冷气候下,被用绳索吊在一颗树上已经好几个钟头,失去了知觉。杨施少校目睹这一公平的惩罚,心里觉得很痛快。但同时在他的想象中又出现了一个聪明的巴伐利亚人的形象,他用非常稳妥的方法,除掉了他的大队里的一个害虫。不管尼格尔本人愿意不愿意,反正他得在杨施少校幻想的支配下,用自己的细呢子军服摩擦木椅子的靠背,很谦逊地用悦耳动听的巴伐利亚腔调,向聪明的、高高在上的天才的杨施少校贡献意见。尼格尔面颊肥胖,忠心耿耿地用响亮的声音,首先对罗格斯持罗少尉的报告提出冷淡的意见,有关的士兵应直接经由大队长发布命令,调回野炮弹药库。然后,尼格尔上尉在军队首长的晚会上,在适当的时候巧妙地提出了少校先生的功劳。但是,杂役兵贝尔廷一定要除掉,把他调到某一个前沿阵地上处境最危险的班里。一直让他留在那儿,直到遭遇不幸为止。这个犹太人善于玩弄笔墨,如果有人问他,他可以口头地或书面地说出一大堆谎话,叫人听起来就仿佛是真的一样。因此,最好杜绝任何人去访问他。
杨施少校面颊发烧了,他象小孩子骑竹马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倾听着意见,仿佛尼格尔上尉就坐在那边的空椅子上似的。不久,将要编这样一个班,派到马斯河左岸去。给这个班下一道命令,让它搜集损失的弹药、没有爆炸的炮弹和手榴弹,然后一起运送到后方来。在小小的参谋部里,弹药库的首脑已经决定调了克纳普下士来领导执行这项任务,在几天以前,克纳普报告说:一次非常可怕的爆炸,炸死了两个士兵,有七个人受了伤。在受伤的人员中间,有卡尔德下土,他是一个受过祖国文明薰陶的既能干又有礼貌的人,遗憾的是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已经锯掉了。由于这次不幸的事件给附近人们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象,所以目前弹药库决定把这种活动转移到较远的前沿阵地上去,并且任命了第一中队的巴尔科普中士为班长,巴尔科普早在过去侵略塞尔维亚时就已经臭名远扬了。把贝尔廷调到巴尔科普的班里是很适当的。杨施先生一面得意地笑着,一面陪着自己心里所想象的客人来到门前,感谢地紧紧握着他心里想象的那位客人的右手,替他开门和关门。然后,迈着有力的大步,急急忙忙走回写字台前,用蓝铅笔在一张纸条上写道,“记住这个贝尔廷”,随后就把这张纸条放在最上边的一个抽屉里,按铃叫勤务兵库尔曼。开饭的时间到了,少校先生工作得很辛苦,虽然吃了糖果,还是感到有些饿了。
三、很高的代价
士兵们把一些制造上有毛病的或是由于其他偶然的原因而没有爆炸的炸弹,叫做“哑弹”。这些散落在地上的哑弹象复活节的扁长的大鸡蛋一样,期待着幸运的士兵们来捡它们。有时,一个地方就有许多枚哑弹,而有的地方却只有几枚。所以,碰巧一下子可以找到许多,但大部时间则一无所得。因此,士兵们必须散开在很远的和很广阔的地区,先进行侦察,把有哑弹的地方记在脑子里或作上标记,然后作出精确的判断分析:看是否可以冒险去拾。把拾到的一枚枚的哑弹集成小堆,再一小堆一小堆地攒成大堆,放在军用铁道旁边。这些炸弹先运到实验站,经过仔细检验,然后慢慢地把它们装火车——一辆、二辆,三辆,直到装一列车时为止。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德军并没有注意到收集哑弹这个问题,当时拾哑弹还是炮兵和杂役兵个人的事情。从哑弹的铜导环上可以弄下不少铜,用它求制作各种战争纪念品。一桩兴隆的生意鼓舞着士兵们,在撤退的时侯,冒险去弄这些红金镯子。这期间,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冒险了,但是国家垄断排斥了个别企业经营者的野心……
巴尔科普中士班里的杂役兵们分散在一个高原上。这里由于有新旧弹坑,可能有很多哑弹。当然,法军已经注意到这片高原上的情况,有时用榴霰弹,有时用其他炮弹向这片高地上轰击。在几天以前,杂役兵们在这上边发现了一个来自亚森地方的步兵弗兰茨·路特的露着牙齿的尸体,无声无息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口袋里除了一张写着他的名字的明信片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当然,脚上的靴子也没有了。
雷贝代、保尔和贝尔廷都被编在这个班里,他们三个人沉思地在路特尸体的前边呆立了好半天,最后卡尔·雷贝代推开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很郁闷地说:
“咱们来到这里并不算晚,谁知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威廉,你真不走运。”
卡尔·雷贝代考虑到威廉,保尔的鞋子,已经破得实在不象样子了。保尔的靴子放在艾持尔中队的鞋架子上几个星期了,因为他跟巴尔科普的班住在一个叫做维隆·奥斯特车站的营房里,不便去取,所以还没有修理。而保尔脚上穿的系带皮鞋的底磨透十多天了。冻得象石头一般坚硬的有稜尖和裂缝的淤泥,磨穿了没有钉子的鞋底。现在,保尔的左脚掌下边和右脚大拇趾下边只剩下手层鞋底的衬里了。保尔由于肚子饿,加之集中精神在想怎样做目前的工作,似乎已经顾不得去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了。但是,这不是真心话。
巴尔科普中士的整个班都处在绝望的状态中。士兵们的衬衣都被侵蚀性的洗衣碱给腐蚀了,不得不经常缝补,有的已经烂得不能再穿,完全失掉了保暖的价值。他们的军服上身已经变成泥褐色。他们的裤子因为时常在刺铁丝里赠来赠去,很多地方都扯成裂口,用各种颜色的毛线綳或合股线织补上。使他们感到苦恼的虱子已经弄得他们束手无策,他们已不再打听明天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明天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