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到附近的战地厨房去寻找吃的,我恐怕早已经饿瘫了,明天早晨准爬不起来。唉!”他突然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究竟怎么办呢!”
卡尔·雷贝代指着保尔扎进鞋子里的钉子,很温和地说道:“行了,伙计,钉子扎到你的肉里足有一公分深,现在你先别动,再呆五分钟。往后就好了,血液仍旧可以照常循环。”
保尔面色苍白,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好在弄完了,”他说,“你对我照顾得很好,不过我心里有点不好受。可是,非这样做不可。我认为这是正确的,并且因此……随随便便做了这样事情的人们,甚至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们的事业,无产阶级的事业,是需要付出完全不同的牺牲的。”
“威廉,现在你脸上又有血色了。精神比刚才好多了,不过身体还很软弱,”雷贝代打趣说,“今天晚上你去向那个愚蠢的巴尔科普报告,就说你踏到铁丝网上了。”
“的确,几天以前,我曾几次地向他提出,要一双新鞋或是一双新靴子,他龇着牙冷笑说:一双新靴子。要是你明天早晨站不起来,那你就在家里做勤杂,跟诺曼第二在一起清除营房里带虱子的全部垃圾。”
“可是,我能够站起来。我现在已经觉得不疼了。这能行吗?”
“你用不着顾虑这一点。过两三天伤口就要化脓,不过,最好你还是不要盼望它化脓的好。若是医官斥责你为什么生病不报告,那么巴尔科普一定会跟他解释,我们在班里没有父母,也没有医务人员来照顾。这是明摆着的实际情况。况且冷的时候脚趾头紧紧地挤在一起,那当然就不会感到疼了。”
卡尔,雷贝代说完这段话后,就从伤口里把钉子拔出来,看了看,扔掉了接骨木把,然后用自己的鞋后跟把钉子敲进冰缝里。
“别出卖了我们,伙伴,”他又嘟哝着说。
威廉·保尔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不过多少还有些发灰,不象从前那样鲜明。他很小心地试图站起来,出去走一走。他走起来稍稍有点瘸,一方面是因为疼痛,另一方面是为了欺骗巴尔科普中士,其次是欺骗医官。
他们两个人从弹坑里爬出来,风刮得身上直哆嗦,迈着异常沉重的步子,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去寻找炸弹。
“你真的想把贝尔廷带回德国吗?”
保尔点了点头。他不得不咬紧牙齿,忍耐着丝丝的疼痛。
“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一天天地更衰弱了吗?他只不长久了。只要他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变成一个真正有用的同志,为此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还要忍耐一个短时期,威廉,何苦要你去担当一切呢,你的身体还不坏,当然不会软弱下去,你会胖起来的。在丹渥战地医院里,在厨房的后门边,到处我都是老顾客,那里有治脚的外科医生,可以说是头等专家。若是我告诉战地医院的下士说,你是我的朋友,那么你就会拿到吃的东西。”
尽管天气严寒刺骨,他们头上仍然有一架飞机向东飞去了。
在他们旁边的上空,飞机一歪身,一个年轻的法国下级军官立刻用准备好的照相机借着上午较强的光线,偷摄了这里的地形。两个杂役兵象蚂蚁一样,在死一般寂静的野地上蠕动着,他们并没有逃开这个法国下级军官的眼睛。本来,这个法国军官满可以从飞机上用手枪打死他们。但是,他今天的任务是拍摄维龙一奥斯特车站,德军正在往这个车站运弹药。当然,这只是他飞到德军腹地来的任务的一部分。马斯河的蜿蜒的两岸,高山的斜坡和深谷,都是空中摄影师和以后轰炸机最好的轰炸目标,仿佛是轰炸机要用轰炸来给空中侦察作结论。
年轻的画家詹·法兰西斯·罗尔绝不是天性嗜杀的野蛮人。这时,他宁愿坐在蒙巴纳斯或蒙马特列的一间温暖的画室里,为已由毕加索和布拉克开辟了道路的法国绘画的进一步发展作出贡献。但是,现在他在战场上,他是一个普通士兵,希望在这无益的战争年代里得到丰富的收获。他拉动轰炸杆,立刻听到和看到车辆被炸得飞到半空中。下边是他今天轰炸的目的地,他用锐利的目光看准目标,底板啪达一声,软帘一闪,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在照片上将来可以看到十分滑稽地丹渥的一拼房顶,紧紧地挨近轨道,铁道上还有很少几列火车。这是根据空中摄影的透视学拍照的,这种透视学的独特的但还没有经过试验的定律,有很大可能用来绘制地图。他知道的东西单从绘画的观点来看并没有什么,挥笔即成。若是从军事和航空的观点来看,西夫里—维龙—丹渥三角形和马斯弧形及桥梁却是一个难于攻破的区域。飞行员接到任务要在夜里轰炸这列运弹药的列车,而他必须特别注意。
四、冬季散步
人类的抵抗力是有限的。的确,有忍耐力的人当他发觉自己的抵抗力已所剩无几以前,而别人早就发现他已精疲力竭的时候,他还可以延续抵抗很长时间。有的人从儿童时代起就很有忍耐力,这种人偶然会成为殉难者和耐力过人的英雄,而使世人感到吃惊。可是,当他的忍耐力一旦遭到破坏以后,那么他的智力和精力都显然地相继衰弱,就会一蹶不振,垮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在从维龙到西夫里的公路上,有一个士兵慢慢地蹓跶着。二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柔和的金黄色阳光,使他感到很惬意。他微笑着,打着口哨,好象和那些麻雀、山雀和寒雀相比赛。当然,他这次是有任务,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到旷野里散步的,况且现在还是严寒季节,散步未免太冷。这个心情愉快的士兵的任务,是带着他右手里的东西去报告:发现了一枚法国的卵型手榴弹和一根很长的纯钨铜信管,信管是蘑菇形的,相当长。
“你把这个带给克纳普先生,”长着海豹须的巴尔科普中士这样命令杂役兵贝尔廷说。“他闻闻就行了。不过你要象我交给你的时候这样拿着它。明白了吗!”
杂役兵贝尔廷知道,这些信管是一种最危险的东西。只要它们的位置一变动,马上就爆炸,因为信管里边有一个针,各按照炸弹投射和爆炸的倾斜角度安装的,而这个针有时向前倾,有时又向后倾。
最初,杂役兵贝尔廷很勇敢地把两个可以致人死命的危险信管拿在右手里。他没有戴手套,手指头又不能活动,冻得象猫咬一样的生疼。时间长了,杂役兵贝尔廷冻得实在忍受不住了。同时,他想挥动挥动胳膊,又想写一些在这温和的蔚蓝天空下必然引起的感想,特别是在这景色如画的大好时光中,很容易触动灵感而大发诗兴。他马上拿定主意,把这两个炸弹塞在裤子口袋里。裤子的左右口袋里各放一枚,完全照着拿在手中的方位那样,很仔细地放好,可是要是他滑倒了呢?沿着马斯河岸的公路冻得很硬,上面全结了冰,走起来是很容易滑倒的呀。另外,在西夫里那里,必须穿过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木桥——更正确地说,是一个搭在船上的浮桥,桥面也是很滑的呀。但是,谁会设想到这种情况呢?杂役兵贝尔廷想要暖暖手,尽量舒服自由些,然而就是这样他就可能倒楣。他想成为巴尔科普中士和克纳普下士的亲信人。幸福难双至,散步和梦想就是这个人现在所需要的一切。
贝尔廷的脑子里想得很多。公路沿着马斯河的河岸伸展着。马斯河是一条平凡的河流,周围满是灌木丛,河水早都封冻了。从邻近的河岸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大炮的射击声和炮弹的爆炸声,直到很远的地方还能听得见。左岸因“三○四高地”和“死人”而闻名。在那里,在上边,法军和德军只不过是相互窥视着,投掷手榴弹。但是,最近德军获得了一个情报:法军将尽力攻击罗曼尼,因为罗曼尼车站是法军的障碍。在后面某处,他隐约地看到了罗曼尼。我们在那里还可以买一些人造猪油和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我们——大约有三十人,跟所有的军队一样,处在饥饿状态中。若是在通往埃特列的公路上某处停留的野炮前车遭到射击,拉炮车的马被打死在地上,那么步兵和工兵就一齐从附近的战壕里跑出来,炮兵和杂役兵也不落后,他们会在还温暖的死马身上,用刀子往下割瘦得贴在骨架子上的马肉,高兴地用提桶和锅带回去,放在小铁炉子上,做大家爱吃的“炖马肉”。这种“炖马肉”跟以前的那次相比,可以说简直不值得一提。从前,有一次他到埃特列这边的一个中队去,正赶上整个大营房里的士兵都在吃更瘦的、来源已被禁止的烤肉。在下边,通往后方约有一公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剥皮场,令人恶心的雾气整天从那里传出恶臭味。被打死的马,长久地放在那儿,肚子已经膨胀起来,只能用马皮制造皮革,或烧过以后制成肥料、胶、脂肪油。马肉已经不能吃了。可是,在那里竟有人吃这种马肉。第一,因为天气冷,可使马肉暂时保持新鲜,不腐坏;第二,杂役兵们认为,宁肯吃马肉中毒,然后被送到战地医院里去受罪,也比过这种生活愉快的多。因此,伙伴的友爱关系也早就破坏了;谁抢到手谁就趁早吃掉,这就算做对了,否则不管是放在背包里或是床上,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下工以后就找不到了。的确,目前的生活就是这样,必须坚持下去。当然,这种生活长久不了。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根据各方面的消息,在俄国不仅发生了危机,而且全国已经骚动起来了。德国的打击必定发生了作用,以致人民不能再忍耐下去,提出了民主要求,而这只是结束的开端。实际上,象赫尔辛斯基这样的悲观论者,象雷贝代这样发表议论喋喋不休的人,还有象保尔这样遇事战战兢兢、说话结结巴巴的好人都认为:目前法国人、英国人和日本人的军事代表团仿佛在俄国正占优势,而且要再一次煽起战火。显然,俄国人绝不这样傻;俄国退出了协约国,丢开了枪杆。不,我们可以在家里过复活节了。就算复活节不能回家去过,那么圣灵降临节总可以回家去过吧。想到这里,杂役兵贝尔廷独自个儿笑起来了。这时,他在坎坷不平的、封冻的泥泞公路边上跌了一交。
贝尔廷的眼前是马斯河。他很高兴,想要从冰上横跑过去,以免从桥上走绕路。靴子底上的钉子在冰上最爱滑。在故乡,人们把在冰上滑一下叫“溜冰”。他想,年轻的歌德先生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而他的朋友克洛普斯托克又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他不想穿上冰鞋,高兴而开心地在杨柳树之间穿来穿去吗?他不想写诗赞颂溜冰吗?如果有人在冰上画一个大弧形,非常豪放地画到凡尔登,那么一定会使法国人感到非常惊讶。法国人若有骑士的风尚,一定会毫不阻挠地让他滑出象优秀的荷兰溜冰运动员那样的大圈子。
他勇敢地在河岸上跑到木桥的桥头,然后顺着栏杆穿过了桥,来到完全不同的地区——另外一个军团的管辖区。在半路上,他曾把一根树枝扔到冰面上,有弹性的树枝敲在冰面上,从冰的深处发出了清晰的瓮声。在马斯河的那一岸,在一个被割裂开的方形地带,可以看到黑色的水,静静地结成了冰。
自从石山弹药库营房被毁坏以来,克纳普下士一直住在用光秃的灌木和杂树在窪地上围成的营房里,负责管理野炮的炮弹。当杂役兵贝尔廷满不在乎地把两枚炸弹递给他,请他试验的时候,他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他低声问贝尔廷说:你是不是疯了?然后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炸弹拿到炮弹旁边的试验帐篷里,一面指示他在附近闲转一转,等侯半小时左右。贝尔廷很想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喝杯热咖啡。他在几个炮兵——克纳普的助手那里满足了这个愿望。小矮个克纳普先生越来越瘦了,他的面颊还从来没有象现在凹陷的这么厉害,那撮山羊胡子繁茂地长起来了。贝尔廷心里想,这里大概也在闹饥荒,为此,他告别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克纳普一眼。
可是,克纳普先生的消瘦完全出于另外的原因:他对祖国的热爱和深深的绝望感。他是一个杰出的设计师,根据杂志上的几幅图画,他设计了一种战车,这种战车没有车轮,是履带式的,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使用(以后协约国方面使用了这种战车)。他把自己的设计呈交最高军事领导机关。上级领导机关的批示由斯泰因上校先生转回来了。这个批示带有莫大的嘲弄性:放心把这种玩具交给敌人去制造好了。敌人可以躲进这样的铁垃圾箱里,简直象是他们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德国的步兵不需要这样的东西,而且下士先生应该专心一意地研究本门业务,其余的一切事情请放心交给最高军事领导机关来做吧。这件事使克纳普先生感到十分悲愤,以后他总是睡不着觉,而且也不想吃东西,也不再下棋了。这一切将落个什么结果呢?
过了半个钟头,杂役兵贝尔廷身上暖和过来了,前来向克纳普报告。手榴弹已经不见了,克纳普却用尖尖的手指头把信管递给贝尔廷。
“喂,”他很简捷地说,“你从桥上把它扔到水里。要注意别把它倒转过来,否则你今天早晨的咖啡就将是你这辈子最后的一次早点了。”
这个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矮个子克纳普的有力的音调和严肃的眼神,使贝尔廷头脑冷静下来了,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克纳普。在桥上,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等这个怪物刚浸沉在河水里,他的思想象获得了解放似的,立刻飞驰到了遥远的其他地方。原来,炮兵们熟悉这里的地势,他们不懂得情报的重要性,所以跟贝尔廷讲了这里的情况:在维龙—奥斯特那边的高地上有一个没有被完全炸毁的村庄,这个村庄叫什么呢?它就叫丹渥村。巴尔科普的一班杂役兵就在丹渥村旁边的一条铁路上装卸货,顺铁路往上去,在丹渥村的村头上有几座营房,从马斯河岸也可以望得见那些营房,那就是丹渥战地医院。埃贝哈尔德·克罗辛就生活在紧旁边的那个战地医院里。一定要去找他,看看他,跟他握握手,确实打听一下他到底还要呆多久才能痊愈,他是从阴森森的十二月大会战中得救的,而且精神并没有消沉下去,还是那么倔强。前三天,一只脚患脓血症肿起来了的伙伴保尔,已经被送到上边那个战地医院里去,因此贝尔廷有了很好的藉口可以回答班长了,埃贝哈尔德·克罗辛从前就很重视勤务上的需要,贝尔廷也将要利用勤务上的需要,很容易地跟克罗辛少尉会到面。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惬意地散散步,送了一枚炸弹,在炮兵那里喝到了香喷喷的热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