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大战中的大战——凡尔登——索姆河战役
2517000000032

第32章 严寒(4)

他们不再看书,也不再下棋了,假日的晚上,再也听不见欢乐的口琴和手风琴的声音了。天刚黑,他们就收工,大家都爬进营房里,斗纸牌、争吵或头上缠一块破布出去讨东西吃。大队的给养先经过大队部,又经过中队部和中队部有权势的军官,再经过厨房,层层过滤,最后剩无几的残渣,才落到这些在外边服勤务的各班士兵的嘴里。显然,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象乞丐一样去讨东西吃。其中,身强力壮的就每天晚上到附近去寻找吃的东西。他们找到了讨吃的门路,但是保守着秘密。原来,附近有铁道兵后备队(他们的生活永远很好)的一个步兵中队炮台的战地厨房,一个辎重兵弹药库的战地厨房,如果走运的话,还可以找到野战医院的厨房。当然,野战医院是幸福的天堂,是沙漠中的绿洲!谁肯好心地施舍一勺牛肉片粥,倒在你的食具里呢?象卡尔·雷贝代这样经得多见得广的人,很快就掌握了炊事班长和他的助手们、以及周围各部队炊事兵的性格的规律。他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干脆就直截了当地站到领饭行列的排尾,默默地端着自己的食具,什么地方为了要食物必须很谦逊地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什么地方必须开上几句玩笑,给炊事兵造成一种乐于施舍的快活情绪;而在另外什么地方就非得拿出一支纸烟,才能换得个饱肚子,杂役兵贝尔廷就是用纸烟当作换取食物的交换条件。

在大部分情况下,威廉·保尔用不着付出交换代价就可以弄到一份吃的。他习惯于在小饭馆主人雷贝代的面前,听着他讲些快活的故事才能吃下饭去,但是心里并不愉快,他正在思考着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这些士兵们生活在这卫里,内心充满忧虑。一致确信德国已发生饥荒,但是战争还在继续着,不知哪年哪月才结束。大家都预感到生活在无情的魔掌中。无忧无虑的只有诺曼第二,他是中队里的白痴。的确,这个矮个子傻瓜,总是龇着牙笑,长着两只大手和一双大脚,两个大耳朵,一对碧蓝的眼珠,他也被中队编到巴尔科普的班里来了,大概是因为他处理炸药过于敏感和动作敏捷吧……

巴尔科普中士很亲切地拍着这个愉快的傻瓜——从前是斯梯格里茨一家大百货店的包装工和店具——的肩膀,让克纳普下土给他拍摄一张满面带笑、手里捧着一枚炸弹的全身照片。然后,他命令这个傻瓜永远担任打扫房间的勤务:“伙计,你就管扫地吧!”于是,生理发育不完全、腺循环系统萎缩的诺曼第二就虔诚而勇敢地效忠于他的上级巴尔科普中土和生活比他稍好的士兵们。

“港口”小饭馆主人巴尔科普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班长,他很快就跟克纳普下士学会了辨别有危险性和无危险性的哑弹的标记:信管的点火孔敞开,炸弹的位置倾斜或是水平放置的炸弹,都没有危险性。他的灵活的眼睛到处巡视着,并且亲手训练了少数能够实际工作的士兵。他的格言是“少拾一枚炸弹比多拾一枚炸弹好”。特别危险的炸弹堆要用栅栏——生了锈的带刺铁丝网和倒在各处的小树枝——围起来,必要时就把这些炸弹掷到充满水的弹坑里,让这残酷的东西腐烂在水坑底下。这样,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不幸的事件。

艾米尔·巴尔科普持别喜欢被破坏的或撤退的炮台的弹药堆。在洼地和隐蔽的地方,常常可以找到这样的弹药堆。德国人民的财物,就这样在前线上丢得到处都是,无人理睬,有的东西还要后来的部队各处去寻找。

艾米尔·巴尔科普见识很广。因为在中队里不得宠,所以常常被派到别处去服勤务,他曾亲眼看到,在下头几场雨以后,炮兵们怎样在这个地区的某些地方,把炮弹堆在泥土里,形成坚硬的底座。上边披上弹药篮子,再放一层带保险器的炸弹,然后,士兵们就在上边吃饭、喝茶和睡觉。必须寻找这样的炸弹堆。他派了许多兵士上各处去搜索。

这些炮弹堆究竟在什么地方呢!除了巴尔科普和那个瘦瘦的、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好沉思的克纳普下士以外,谁也不知道。无论是谁,要是没有地图,就很难精确地了解前线上的错综复杂的地形和方位。杂役兵们仅仅知道他们自己是在马斯河畔,而且他们马上就要从这边转移到对岸去。第二十总队第十大队第一中队的士兵们分布在艾特尔村旁边的窪地上,最后,弹药库的指挥部曾把它的弹药库设在那里。但是,目前各班都分散在马斯河以东的整个扇形地带,巴尔科普的一班位于最西边。维伦和西夫里之间只靠一座桥相互取得联系。此外,无论是人或是货物,都不能往来。法国人从右岸和左岸的高地上可以同时向这里准确地射击,敌对的双方从夏天以来,就彼此警戒着,龟缩在掩蔽处。

赭黄色的阳光照射在高原上。杂役兵贝尔廷慢慢地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搜寻这样的炮弹堆。黄昏马上就要来临了。他很快地往前跑着,机警地东逃西躲,迂回前进,终于找到了一条道路,便放慢脚步,喘息一下。但是,在以前德国阵地上的法军炮台,也知道这条道路。在天色还没有十分黑以前,法军的炮台还曾善意地向这里发射了几颗炮弹。现在,法军炮台已在残酷的严寒中发出了警告射击。炮弹爆炸时,杂役兵贝尔廷惊惶地卧倒在地上,象一个被压扁了的大臭虫一样。炮弹片象一群大甲虫,嗡嗡地往他的身边飞,他痛苦地挣扎着。哪里有掩蔽壕呢?他的生命已屡次遭到威胁,是不是能逃得过这次威胁呢?在这最后关头,难道不应该向命运乞援吗?还是听凭命运的支配吧!一个弹片打到屁股上,是不是打进肉里去了?他时常考虑,是否应该把一只腿给随便一辆什么货车轧断,却总没有勇气下这样的决心。只要再这样熬几个月,他的命恐怕就难保了。他更加用力地紧紧地贴在地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必须设法保住自己的生命。过一会儿,法军的“晚祷”结束了。他拍掉衣服上的尘土,把钢盔紧紧地戴在军便帽上边,赶快跑回营房,吃点东西,暖暖身体。虽然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整个动作,在他的伙伴中最象诺曼—伊格南茨——可怜的白痴,可是他也很难否认这一点。

从北方的冰河和东方大陆上吹来的寒风,飕飕地刮过尘土弥漫的战场。寒风吹在每一个突出的东西上,碰在每一个稜边上,悲啸着,袭击着残树墩;怒吼着,飒飒地刮着。在这浅褐色的大地上,在这笼罩着整个天空的灰色云雾之间,寒风是唯一横行无忌的狂暴的统治者,它那被驱逐着的、被折磨着的和被死的狂欢所笼罩着的轻盈的身体,在生锈的刺铁丝网的齿尖上撕得粉碎。在汹涌的运河和瑞士的沉重的大石墙之间,有大约一万公尺铁丝鹿砦,使寒风有了同铁丝较量强弱的机会,事实上它们也正在这样做。它在黄锈斑斑的罐头盒的犀利如刀的边上被切断了,悲惨地呻吟着,不能停止,非常忽忙地朝温暖的西方海洋里飞奔。但是,寒风扯着破衣烂衫的每一个破片,追逐着纸屑,最后它们隐身在弹坑的底上。它从不怜悯那腹中饥饿、从洞穴里焦虑不安地向外探望的老鼠,因为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世界。寒风向前奔驰着;疯狂地越过广阔的平原,静息在窄狭的路上,好象一个败家子,把最后剩下的一点财产也要荡尽。因为它知道,它横行霸道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两个杂役兵找到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弹坑,来躲避狂暴的寒风。他俩觉得自己好象是坐在很厚的冰层上,但是想错了。实际上,他们是坐在一个尖端指向地心的冰锥的底上。有一个德国兵象母胎中的胎儿一样,蜷缩在这个冰锥里,早已冻僵在里边了。他要在这里静静地安睡到来年冰雪融化和炎热的夏天。那时候,人们大概可以发现他?往那暴露着的嶙峋的骨架和军服破片上,撒一些土把他埋起来,然后插上一个木十字架,上边写着:“一个勇敢的德国兵安息在这里”。但是,倘若那时在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第一批坦克队,第一批美国空军中队协助法国飞行员作战,西绂战斗激烈起来,人们哪里还顾得上费这样多的力气来掩埋他呢!

但是,坐在这里的两个衣着破烂,双腿平伸的杂役兵却不知道这些情况。他们中间的一个——卡尔·雷贝代,把随身带的旧报纸分给自己的伙伴一些。凡是乞丐都知道:一张张的报纸罗起来,因为中间空气稀薄,也可以御寒和铺在冰上当座垫。现在,这两个杂役兵满身尘土,穿着肮脏破烂不堪的灰色军装,头土戴着深灰色的帽子,脸冻得苍白,鼻子发蓝,眼睛发红,样子真象乞丐。

威廉·保尔和卡尔·雷贝代两个人低声地谈着话,他们并不是在耳语,外边也绝不会有人窃听他们的交谈。他们的脸上显得有些紧张,内心恐慌,表明情况十分不妙,卡尔·雷贝代手里拿着一个生锈的带尖工具——一根锉过的钉子。这根锉过不知几次的钉子在潮湿的地方大概又放了很多天,因为上边已经生了一层红锈。

“好家伙;卡尔,”保尔呻吟地说,“只要我对它不是这样害怕就好了!第一,我认为很痛。再说战地医院若是给我开刀,连哥罗芳都没有,这样动手术该多疼啊!天知道,割去了脚趾头,将来该怎样走路,怎样站在排字架前边工作呢?”

“小伙子,”卡尔·雷贝代回答说,“谁想买东西,谁就得掏钱。否则就本能在这个世界里安静地生存。过来,好小子,把脚伸过来,让伯伯给你动手术。”

“你喊得声音再大一些,好让巴尔科普或老克纳普来看看,你怎样给我动手术。”

卡尔,雷贝代知道,巴尔科普也好,克纳普也好,其他的人也好,都不会到这附近来。但是,他虽然是根据伙伴的要求来动手术,却也晓得破坏四肢是逃避阶级国家征兵的唯一有效手段,不过资产阶级国家军队的军法是要严格追究的。

雷贝代站起来,从斜土坡上把身子探出去,风吹着他的脸,向周围张望了一下。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头和长着雀斑的手。于是,雷贝代放心地又滑下去了:

“我为什么总是要上你的当呢?你不过是想泡时间,伙计。”

“对,完全对。我觉得很可怕。谁知道将来的结果怎样呢。”

卡尔·雷贝代的声调很安静,亲切,就好象母亲领着自己的子去看牙医时,眼孩子说话的声调—祥,他说:

“来吧,威廉,我真的不给你动手术了。我很怀疑你的希望,你在漫长的长夜里,究竟尽想些什么,期待些什么。为了你所想象的事情:什么德国的工人太愚蠢了,他们是如此的愚蠢不堪。我是围着饭馆柜台长大的,只知道和听到他们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废话,脑子里充满同样的幻想。”

“你不能侮辱柏林工人,卡尔。”

“不过,威廉,不过……我们的同志是好样的,汉堡人也是好样的,绝不能侮辱他们的坚强的骨干。现在也许他们提高了,因为他们的肚子早已经空了,听到你和在故乡劳动的一些人们的声音,他们离开了工厂,抛弃了工作,要求和平。那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就是不枪杀你们,也要把上千的工人捉起来,送上前线,八、九十人被关进监狱里,而后给剩下的人们增加一些口粮配给量,给工人很少一点脂肪——发给从事繁重劳动的工人一点点补助津贴,就算完事了。”

“你以为柏林工人以前不知道这种情况吗?如果报纸上说的不是谎话,那就是俄国工人目前正在举行大罢工,在面包店前边举行饥饿大骚动,以此来抗击腐朽的杜马,相形之下,柏林的工人应该感到可耻。”

“对,我认为,”(卡尔·雷贝代尽量想掌握丰富的词彙,这却引起了保尔的注意)“我象你一样,对俄国工人兄弟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亲爱的威廉,不过我知道,只要他们从前不是在《前进报》上骗我们,那么两国的情况是有一些小的区别的,例如,俄国的压力永远比德国的压力大,饥饿也永远此德国严重,而且西伯利亚就在附近。资产阶级跟沙皇制度相互矛盾,世界舆论反对沙皇制度。一九○五年,沙皇俄国在日俄战争中遭到惨败。俄国工人阶级在阶级斗争中经受了残酷训练,划清了界限,那里是你们,这里是我们,你我之间是无法共通的,可是,在我们德国,好象一切都很顺利,在俾斯麦的统治时代里,早已忘掉对社会主义者的迫害,德国的工人运动在胜利和未来的国家的陶醉下,甚至已经不知道无产者在星期日的生活和有产者平日的生活对比简直相差悬殊。高领的知识分子高谈阔论,使无产者的心不能安静,只有倍倍尔冲出来,为了捍卫自己的祖国,到俄国去了。岗领的知识分子笑了。但是,他们为什么笑呢?的确,他说出了真理。在和平时期军人很少,而且各改党在国内极力搜刮、塞满了各自的腰包。你看,这就是区别。无中生有是绝对办不到的。”

威廉·保尔两腿伸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喜欢思考。他左脚上穿的那只鞋子的底,当中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脚上穿的鞋子在大拇趾下边也已经磨穿了。卡尔·雷贝代必然是为了吸引伙伴的注意,用眼皮上长着金黄斑点的小眼睛注视着保尔鞋底上的破洞。他偷偷地拿起那根生了锈的钉子。今天早晨他还特意安上了一种叫接骨木的木把。

“无中生有是绝对办不到的,”保尔重复着说。“因此,在故乡,应该有人去帮助同志。根据俄国的信号,我的确已经看清:时候到了,你要注意这种情况。这一切,说起来似乎很容易。当我第一次踏进生了锈的刺铁丝网的时候,马上就发觉这头一步最难迈。然而,我仿佛没有想过这是多么困难。也许你会笑我,可是现在我又觉得最好还是我自己来动手。象刮胡子一样,让别人刮要此自己刮疼得多。”

卡尔,雷贝代笑了。

“好样的,”他说,“你自己动手吧,沉着点儿。”

威廉,保尔坐着,转过头去,把背靠在弹坑的斜壁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引起了伙伴的同情。

“我的身体也很弱,”他说,“身上很瘦,而且白天整天挨冻受饿,夜里虱子咬得睡不着觉,连洗衬衣的热水都没有,简直会把人折磨死,卡尔。”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