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里斯托夫·克罗辛、胥斯曼下士、波尔·商茨现在不就正是这样吗?不管怎样,贝尔廷现在象一个乞丐一样,坐在一位素不相识的妇人房间的地板上,打起盹来了……春意醉人,令人倦怠,月亮越爬越高,维龙—奥斯特车站岔路轨道上的货车也不断增多……
“哼,”波斯南斯基不满意地说,“我的这位证人睡着了。”
贝尔廷两只胳膊抱着双膝,头放在上面,真是进入梦乡了。
“请别马上叫醒他,”克罗辛请求说,“他的生活尽很劳苦的。”
克罗辛少尉简要地叙述了他在什么地方和怎么认识了贝尔廷,贝尔廷过着怎样的劳苦生活,贝尔廷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和贝尔廷怎样前来看他。现在的这种生活对于一位高等文官考试及格者兼作家来说,真是一种卑劣的生活,要知道,任何人都不容易改变自己从前的生活习惯……
波斯南斯基听到了“高等文官考试及格者兼作家”这几个字的时候?就象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
“就是这个贝尔廷吗?”他感到很惊异,显出不大相信的神色重复地问,“他就是维尔涅尔·贝尔廷吗?”
“请您静一些!”克罗辛要求说,但是睡觉的人醒了,猛地站起来,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就象有大祸临头一样惊醒了。
“是,遵命,下士先生,”他睁大了眼睛,大吃一惊,“啊!请您原谅……我们已经背过了淋湿的弹药箱子,土块又粘到靴子上了。”
波斯南斯基更加不知所措地望着贝尔廷。
“《名字叫做希尔斯纳的人》那个剧本是您写的吗?”
“您怎么知道那个剧本呢?那是一本禁书。”
“《最后一瞥的爱情》那部小说是您写的吗?”
“您都看过了这些书!”贝尔廷忽然完全清醒过来,惊喜地喊道。
“《棋盘,十二个故事》也是您写的吗?”
“军法官先生可以说是我这些作品的第一个读者。”
“对,”波斯南斯基点点头,“您知道,律师、交易所的经纪人和贵妇人是无所不读的。”
贝尔廷愉快地笑了:
“我本来认为中小学生和大学生最爱读书。”
“要光靠这些学生读书,作家就得饿死,”波斯南斯基说,“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避免骑墙态度。同行的先生,现在想请您讲一讲克罗辛下士的情况和您怎样跟他认识的。”
贝尔廷讲完了以后;整个房子陷入了象雪茄的烟雾一样的死一般的空气里。
“胜诉的希望很少,”波斯南斯基打破沉静说,“以一个私人的身份,我相信您的话和贝尔廷先生的话,但是以一个法律家和军法官的身份,我不得不跟您说,您的证言杂乱无章,不足以证明这个案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您这位证人只能陈述从克罗辛下士的嘴里听到的一些情况。但是,谁能证明克罗辛下士确实客观地诽述了这些情况呢?他是不是夸大其词了呢?不能是因为大敌当前而采取的纯公务上的措施吗?即使尼格尔先生在纸条上签了字,但是以后他可以有效地向军法庭声明,您使他处于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逼得他不得不签字,这就可以推翻您上述的抗辩,而且杂役兵贝尔廷的证书以及第三中队的其他陈述只是您弟弟的主观的看法。必须证明我们的陈述是真实的。但是您要注意,”波斯南斯基站起来,很激动地在只有四步宽的空隙间来回踱步,倒背着双手,秃脑袋直向前探,“我们要掌握住证明的范围。证明要真实,既有说服力,又有证明力。您二位对我说来,是足以保证正确地陈述实际发生的案件,而我对案件本身简直就象对毕达哥拉士定理一样,一目了然,毫无怀疑之处。但是要向一个由军官——与被告同属一个阶级的先生们——组成的、站在敌对立场上的军法庭来证明您所陈述的事实,那却是另外一回事,完全应该另当别论。”
克罗辛在床上坐起来了,本来医生不许他这样做,因为他的腿上还缠着绷带。
“那么这个案件就应该这样无声无息地不了了之吗?真他妈的岂有此理。”他仿佛要呕吐,“真不明白人类社会供养着法律家干什么!”
波斯南斯基马上反驳说:
“是的,正象您所看到的一样,社会应该供养法律家,而且要好好地供养他们,这是值得做的。但是,不能对他们怀有敌意,我的亲爱的少尉先生,我们谈谈和解的建议吧,因为良好的和解本身就带有一半的成功;你把预审的笔录交给我,我可以审查文件,并对案件进行调查。这时您会考虑到,您是否控告尼格尔和他的同谋者滥用职权,谋害您弟弟。您好好地多吃些东西和好好地睡觉休养,保重身体,养足精神,然后写信把您的决定告诉我。若是您想为维护您的权利而斗争,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人阻碍您。而且我也支持您,这位年轻的先生虽然此我们冒着更大的危险,但是看样子也很愿意支持您。不过这场斗争可不容易。倘若证明失败了?那么您就会感到不愉快,而这种不愉快会一直延续到您死。因此,您现在把笔录交给我吧。”
克罗辛站起来了,他架着双拐,没有受伤的那只脚穿着拖鞋,被炸坏的脚一直到膝盖都缠着绷带。贝尔廷感到这种情况很悲惨,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竟架上了双拐!克罗辛离开了这个小房子。
“现在谈谈您的情况吧,”波斯南斯基以很世故的声调说,“您当然不会留在您现在所呆的地方。这种战时的杂役兵工作您习惯了吗?”
“由于我的眼睛和心脏,早就该编在警备部队里服勤务。”
“好极了,我一定要请您来当我的书记官。我坚持请求把您调来。”
贝尔廷坐在那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穿着军大衣,围着围脖,手里拿着一顶破旧的军帽。
“不……过,”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所学的知识,我的情况……我不太理解您的话。”
“小伙子,”波斯南斯基劝他说,“您就快些答应我吧。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您会打字吗?不会吗?那么您有两个星期的工夫就可以学会。您把您部队的地址告诉我。今天晚上并没有白白度过。”
贝尔廷越来越不知所措,楞住了:难道真的会发生这样前所未有的怪事吗?(这时波斯南斯基的内心里充满同情感,他想,贝尔廷已迟钝到这种地步了。)
波斯南斯基又补充一句说:
“不过您千万先不要跟任何人讲这件事,否则会把事情搞糟的。您从穿上杂役兵的军服以来休过多少天假?”
“四天,”贝尔廷回答说。他用手摸了一下,下边仍然是地板,因此证实现在他并不是在做梦……
“我……可不……,可以,”贝尔廷结结巴巴地说,“用我跟小克罗辛相遇的报告来向军法官先生表示感谢呢?”接着他又好象有罪过似地补充说,”我想用小说体裁来描述克罗辛下士的情况,也就是说,我想描写一下克罗辛是怎样一个人。这就是我当杂役兵要做的唯一工作。倘若军法官先生不怕刺目而愿意保存几页粗糙的拙著的话……”
波斯南斯基感谢地伸出手:
“保存了不过我没有任何微薄的礼物,亲爱的先生,我一定要仔细地拜读您的大作。”
四、女护士克列尔
有人敲门。女护士克列尔来到高个子克罗辛面前,却又玩笑似地往后一跳,用俄国话嚷道:“我的上帝呀!”
她打着莱因腔调问房子里是否还有外人。同时把窗户打开,把刷过柏油的厚纸板做的雨搭折起来。
“你想观赏夜景,就把灯熄了吧,讨厌鬼,”她生气地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克罗辛顺手把电门关了。
“永远要保持在多阿乌山炮台时的习惯,”女护土克列尔顽强地说,“法国飞行员大概找到了比在这里盘旋更有意思的事情做啦!”
“不过,他们好象不会这样乖,”克罗辛仿佛是在向别人辩解一样。
黄昏,从小窗口向外看去,原野呈现山一片温暖柔和的景色。他们从战地医院所在的山脊的最高的边缘,眺望春夜薄暮所笼罩的深谷:天上悬挂着一弯明月,充满神秘感的星星,透过云雾在闪闪地眨眼,马斯河蜿蜒在布满黑白斑点的斜山坡中间,河面反射出乳白色的光亮。只有炮火的微弱光焰和隐约的轰隆声,使人想到这里原来是前线。四个人都挤在窗口旁边,探着头贪婪地呼吸着早春的清新的空气。马斯河还封冻着,冰面反射出一股股的银光,但是从南方刮来的阵阵暖风,使人们毫不怀疑地感觉到,春天已悄悄降临大地了。
女护土克列尔交叉着双手,叹口气说道:
“人们若是不这样发疯,那该多好啊!敌人一点也不肯让步吗?我总觉得这里仿佛是特利尔后面的莫塞。若是停战了,复活节又能与家人团聚,我们就可以开始把战争忘掉。”
“还是别忘掉,”贝尔廷回答说,望着女护士克列尔出神的眼睛,“人们是很健忘的。我以为还是别忘掉它的好。”
贝尔廷觉得不能用语言把自己的深沉的思想表达出来,沉默了。
“不,不,”波斯南斯基很幽默地说,“我们忘不了这次战争,我们要用爱国主义把战争打扮起来,把它的小脸蛋抹上玫瑰色给后辈看。”
“您喜欢这样做,可是我想歇一歇,”克罗辛使了一个眼色说,“请先允许我谈谈我的粗浅的经验。一九一五年春天,我们在法兰德斯前线跟英国人作战,两军挨得很近,我们制造了毒气弹。我们是最初的毒气弹连,多么光荣啊!从二月到四月间,我们带着大的铁皮毒气弹在景色秀美的邻军地区上爬。有一次,一个大毒气弹盖没塞严,第二天早晨,我检查了一下,有四十五个穿蓝色制服的工兵被毒死了。当我们在演习场上,第一次试验毒气弹的爆炸,有的兵士把弹皮破片拾回来,凡是用手摸过破片的人都去见阎王爷了。他们是慢慢死掉的。我第一次挂彩到尤利赫野战医院去的时候,还在那里碰到他们。他们死掉了,死的原因很神秘,弄得医官垂头丧气,莫名其妙,但是对不起,最后他们都死了,在终点站下车了。
“的确,我们希望顺风蹲在灌满水的战壕里。我们不得不经常重新装配毒气弹,因为它滑进土里去了。当时,还没有防毒面具,为了防御这种万恶的毒气弹,我们必须用破布片把鼻子包起来。英国兵给我们投过来很有意思的小纸条,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毒气。他们写道:‘我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很好奇,想欣赏一下你们的臭气弹。’以后终于刮起了东风,我们放了毒气。英国兵不再好奇了,穿着蓝色和黑色制服的英国兵尸横荒野,以后我们到他们的阵地上散步时,亲眼看到了这些凄惨景况。这些英国兵彼此很和睦地并排躺着。在彼尔卡皮尔附近的小路上,陈放着有大约五千具尸体。有一些幸运的家伙,他们还能呼吸,身上盖了一层尘土,但在被送到尤利赫野战医院不久,也都慢慢地死掉了。这是很不愉快的一段悲惨往事,我想很快地把它埋葬掉。恐怕下一次世界大战,人类将要只用毒气互相残杀了。”
“你真是个讨厌鬼,克罗辛,”女护士克列尔说,“你非得让大家都痛苦不可。难道你身上的泥土和伤整天折磨得还不够么?难道不能让我的心灵在创世主面前安静五分针吗?下次世界大战!不会再有下次世界大战啦!在这一次大屠杀以后,谁若是再用战争来威胁人,我们妇女就要用扫地笤帚打死他。”
“您的话听起来真顺耳,护士小姐,”波斯南斯基律师赞同地说。
“不会再有战争啦!”贝尔廷点点头说,“这次世界大战就是最后一次战争。若是再有下次战争,让军官老爷们自己去打吧,我们小兵是再也不打仗了。”
“真的吗!”女护士克列尔大声说。她用手背擦干了激动的眼泪。她想起了丈夫什维生茨中校。她的母亲皮德里特老太太在巴伐利亚的亚尔果区后石谷中一幢猪户小房舍里照料着他。由于从一九一四年冬天以来越来越严重的愁闷空气笼罩着参谋部里能干的军官,他就一直隐居在后石山谷里。只有野战医院院长一个人知道克列尔的真正名字和她的身世。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位勇敢的上尉夫人,她的丈夫大概是在东线的什么地方。大家背后也小声议论,说她跟一个军级很高的人调情。
克罗辛个子比所有的人都高,嘲笑地撇着嘴,耸着眉膀说:
“那么我们都光荣地参加了这最后一次战争的葬仪。本来战争不会继续好久了。过去人类已经进行了五千年贫困的战争。从亚述人和古代埃及人就开始了战争,现在我们要埋葬它。就等着我们来埋葬它了。经过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和拿破仑战争以后,人们却并没有这样作。一九一四年的我们,才是战争的埋葬者,而埋葬战争的正好是我们。”
“对,”女护士克列尔和贝尔廷骄傲地同声赞成说。
这时,贝尔廷的眼前不知不觉地仿佛是看到了一座坟墓,他们——克罗辛,女护士,肥胖的军法官和贝尔廷自己——都站在坟墓的周围,象是掘墓人,手里拿着铁锹,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一锹一锹地挖掘。但是,墓穴里埋葬的是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肥头大耳秃头的先生,在他的丰润的面颊上,双眼紧闭,还在龇牙冷笑,看不出他是否满意自己的这种下场。
女护士克列尔先把雨搭放下来,然后又把窗户关上。
“把电灯打开,各位请出去吧!”她说。
灯光照射到墙上,晃得大家都睁不开眼。
“我们多谢您的款待,”军法官波斯南斯基道谢说,并躬身跟女护士克列尔握手,克列尔的手很有力量,手指头很长,因为经常操劳,显得不那么柔软了。从象修女似的头上飘着一条浅黄色的发辫,两只美丽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起话来声调柔和,但却非常锋利。
克罗辛心里想:她那圣母般的容颜和轻佻犀利的话语,两者是多么不调和啊。大概她跟皇太子有过什么暧昧的关系。
克罗辛迫切希望能得到她的好感。
“我会得到什么,克列尔护土小姐,若是……”
“你能得到的只有耳光,”女护士克列尔生气地回答说。
“若是我死了,你将会非常高兴吗?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维尔涅尔·贝尔廷……”
女护士克列尔仍然半张着嘴,站在自己小屋的中间,摆摆手,好象有些拒绝的姿态。
“……就是写那部很多人刚读过的小说《最后一瞥的爱情》的小说家。”
女护士克列尔用富有经验的眼光在贝尔廷的灰褐色画孔上打量了一番。贝尔廷的面颊消瘦,络腮胡子乱蓬蓬的,脖子上满是泥污,衣服领子很脏,很久没有洗过,大概已经生虱子了。贝尔廷难为情地笑了笑,露出了豁牙齿,有一个门牙也已经掉了,头顶上的短发快脱光了。但是,从他的眼眉、额头和他的手可以看出,克罗辛并不是开玩笑。这个人竟能写出那么柔情的爱情小说!
“您就是贝尔廷先生,”她低声说,同时向他伸出手来,“真是多么意外呀!三个月以前我的女友安湼玛莉从克列福写信给我说,她认识了一位小说家,是骠骑兵少尉,一个很可爱的人。”
贝尔廷激动地笑了。波斯南斯基和克罗辛看到贝尔廷很激动,不由得也乐了起来。好象离开愉快的宴会桌一样,他们走出了女护士克列尔的修女式的小房间。她说,现在你们可以睡觉去了。让贝尔廷后天再来,因为那天她休假。
“我们还要彼此了解一下,”波斯南斯基在这次值得纪念的会见中结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