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的贝尔廷由于军大衣的深口袋里已经装满了面包,不能再把手插进口袋,就戴上了手套。第二天早晨,他将要把这些白面包用包裹寄给妻子莱纳拉,并且把刚才卡尔·雷贝代告诉他的煎面包方法也写在信里告诉她。家里的情况很糟糕,怎么办呢?现在德国国内到处都很糟糕,这一点至少是肯定的。最近几个星期收到的信里所写的很多事情都是值得深思的,只是没有时间去想。今天有了思索的时间,他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内兄大卫——未来的音乐家,这个人眼睛虽然很明亮,却被他父母的弥天大谎欺骗了,因此他从新兵营里写信给自己的妹妹把自己的父母痛骂了一顿,他写道:“这里千方百计压榨着志愿兵,卑鄙无耻已达到极点,但是人们却管这个叫做为祖国志愿服役。”贝尔廷心里想,是的,大卫还年轻,有时看问题过于尖锐,他并不只是在研究贝多芬的电报符号(大卫从前曾把五线谱叫做贝多芬的电报符号)。
贝尔廷还听到了关于他弟弟弗利茨的令人懊恼的消息,他弟弟所在的那个团又离开了罗马尼亚,现在秘密地驻在伊萨尔克塔尔·南的罗尔,这不仅对于参加将要发生的战役的德国人是凶兆,就是对于意大利人也不是吉兆。是的,老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已经晏驾,维位的太子卡尔也已到前线“视察”过了(“视察”的字眼是卡尔自己说的漂亮话),但是,象从前一样,主要的工作还一定要普鲁士人来做(本来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或黑森人也能做这些工作)。林娜·贝尔廷夫人的心里还是绝不能无所牵挂。即使任何人都不会否认,过去和现在她都最痛爱自己的小儿子弗利茨,可是今天,至少是不久以后,她就可以不再为自己的大儿子战战兢兢的耽心了。自己的小说所感动的一位读者——女护士克列尔,今天晚上就要为他打电话,也许她已经打过电话了,贝尔廷夫人,尽管对你的大儿子放心吧。
一间很小的小房子里摆着一张很窄的床铺,但是,里边还是可以容纳下两个人。甚至,虽然克罗辛少尉的一只脚上缠着很紧的绷带,但是他那很长的腿居然还能令人不可思议地在小房子的窄铺上伸开来。在对面的房间里弗拉华少尉一个人睡得正香甜。
“现在我不是该去打电话了吗?”
“你这才想起这件事东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中带有一种愉快的笑声:
“可是,我答应你是在今天晚上打电话呀。”
“是啊,离晚上的时间还早哩,现在天才刚刚黑。”
女人又低声地笑了,笑得很迷人,毫无疑问,这间房子里还从来没有传出过这样的笑声。一个不象样子的玻璃杯里漂浮着一根油灯捻子,它那微暗的光亮照射着天花板,照到克列尔女护士的沉静的眼睛上,照到克罗辛的额头和鼻梁上。
“我们必须很理智,少尉,别忘记你的宝贝是一个女护士。
她必须睡足觉,明天早晨还要去工作。我必须有七小时的睡眠。”
“迷人的护士小姐,你能不能在十一点钟以后打电话呢?”
“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
“好,就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打完电话,你再睡,好吗?”
她坐起来,发辫向下垂着,唇边上露出笑容,双肩仿佛是从耳垂处开始向两臂下垂,显得非常精神,分外可爱。抛的眼睛凝视着克罗辛。克罗辛慢慢地把自己的长胳膊搭在她的肩上。
“克列尔,”克罗辛低声说,“克列尔!”
“怎么,你是个小孩子吗?”
“我简直是太幸福了!那个贝尔廷不值得使你从被窝里爬出来,用自己那柔嫩可爱的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去替他打电话。”
她把一只脚伸到被子外边,活动着脚指头,脚指的影子在墙上跳动着。
站岗的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呀!简直是希望时间过得多么快,就过得多么快。贝尔廷在岗位上徘徊的时候,他那充满希望的脑子里不断思索着生命的流逝、星体的运转和变化以及思想的闪现等等问题。令人奇怪的是,他脑海里经常有一种思想冲击着,这个思想在薄薄的脑壳里没有最后找到最薄弱的地方把它冲破以前,总是集中在一个问题上。
贝尔廷用满意的目光了望着周围,这个月夜非常寂静,向这里传来的勉强可以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使他感到迷醉,那是在很远的地方行驶的一辆货车——不是橡皮轮胎的,而是铁轮的货车的响声。原来前线上也时常有炮台停止射击、步兵的枪声被高山吞没而显得寂静的时候。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一根根的枕木、对面的岔道器、破炮弹和铺设在铁道中间的碎石子。
他把自己的军大衣口袋里塞满了没有加盐的白面包,这件事做得对吗?雷贝代偷了命令他看守的面包,这是不是一种监守白盗的严重罪行呢?贝尔廷不是也犯了同样的罪行吗?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了,不是将按军法严重治罪吗?但是,要是有人去自首或告发别人的这种犯罪行为,那么不管哪一个首长听了都只会一笑置之。在战时偷盗一点吃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大规模的连续不断的掠夺,它掠夺着邻国人民,也掠夺着本国人民,现在战争已经延续快满三年了,白昼和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掠夺。因此,偷盗几个面包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士兵所需要的东西,必须发给他们,而很长时间以来杂役兵就迫切需要面包了,现在还一点也没有发过,他们就只好自己去掠夺。只要他们掠夺的方法巧妙,那就可以长期掠夺下去,要是掠夺的方法拙笨,也就是贪得无餍,那很快就会倒楣。正象普芬德上士一样,几天以前忽然看不见他了,听说被调回麦茨地区去了,他的品德表上还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污点。
今年冬天,饥饿已经严重到极点,杨施少校早已被迫吐出自己的私蓄,于是他要找一个替死鬼,大胆地买了圣诞节用品的普芬德先生就做了他手下的牺牲者。这件事简单地说来是这样的,中队里的公款被杨施少校侵吞了,因此中队的食堂没有钱,不能象其他中队的食堂那样供给杂役兵们以补助食品,供给他们干酪、炸肉饼、熏鲱鱼、巧克力糖。医官对此提出了控诉,弹药库也提出了控诉。东岸集团军司令部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些控诉,听了传令兵贝伦德的报告,当时又收到了一双系带的破皮鞋和一封讽刺性的信,这些都成了撤换上士的适当理由。接替普芬德的人已经到职三天了。这个人是谁呢?杜恩中士,他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两个灰眼珠显得很严肃,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可是他却使野心家格林斯库没有能带上短剑和正式官级绶带。贝尔廷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把大拇指伸在步枪的皮带下,又有目的地慢慢走回来,经过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来到了面包车旁边。
是啊,这就是面包车,于是他从一个地方解开绳子,抓住大概是守卫面包车卫兵出入的门的把手,把门拉开。他心里想,这可太好啦,这才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国家本来是保护弱者不受强者侵犯的防御工具,但是它偏偏坚决地倾向于强权者的一边,为了强权者的利益,掠夺着它所保护的人们。当然,这种掠夺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使饥饿者过分饥饿,以至于不能劳动,那样饥饿者就要团结起来去反对掠夺者。但是,弱者的团结是被禁止的,因此过去弱者都是单独行事、单独提出控诉的。今天,我要号召团结,弱者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可是现在我的大衣口袋里装满了从弱者那里偷来的、准备要寄给我妻子的白面包。《圣经》上写着“要把你的面包分给饥饿者”,而战争实际上是掠夺饥饿者的面包,我积极地参加了这种战争,我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杂役兵维尔涅尔·贝尔廷在这一片刻间干的是什么呢?他偷盗了法国战俘的妻子替法国战俘搜集来的、而且是他们正急切盼望运来的食物。尽管贝尔廷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毫不打算把偷盗来的面包退回去,因为他的妻子在家里也正在挨饿。在晚夏的时候,在十月初,他还违抗长官的命令,把自己的半块军用面包送给了当时在弹药库做清除垃圾劳役的俄国俘虏。他很清楚地回忆起那个皮肤和穿的军大衣都变成土褐色的枯瘦士兵,当时这个士兵正打扫第三小队营房前边的小道,他见了贝尔廷就停下手恳求说:“给我一块面包吧,朋友!”那个饥饿的俄国俘虏脸上浮现出愉快的表情,把一块硬黑面包塞到军大衣的口袋里去了!站岗的贝尔廷又把步枪背上,倒背着手,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前蹓跶着,走过了规定的岗哨地段,心里感到惊异和恐怖。他想,他妈的,现在的生活情况简直太不象话了!
这一片刻间,在遭到破坏和烧毁的凡尔登市后面很远的地方,有一架飞机正在准备起飞。画家约翰·法兰西斯·鲁阿德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脸色苍白,感到胸部有些发紧,他正在和机械士们检查载波平面的强度、升降舵、水平舵和挂弹钩。炸弹象大蝙蝠一样,倒悬在机身的下边,总共是四个,两个在右边,两个在左边。鲁阿德心里想,这类的轰炸机都响得太厉害,不过这倒不值得奇怪的,因为从布列利奥飞越英吉利海峡到现在还不到八年。可是从彼古以他的翻筋斗、旋转行进和头朝下等飞行特技震惊全世界,隔现在又有多久了呢?鲁阿德摇了摇头,把手插在口袋里,心里觉得人类很奇怪,因为当时震惊世界的绝技,今天已经成为作战飞行员的普通技艺了。他想,要消灭战争,战争是最污秽的丑恶行为,但是如果德国人想要践踏我们法国的领土,我们就不得不轰炸他们。
然后,鲁阿德问了一下燃料的情况。他希望一切顺利,半小时以后就能回来。小棚子旁边有一棵苹果树,光秃秃的枝条伸展在天空,好象画上画的一样,鲁阿德在这棵苹果树的树干上敲了三下。他的伙伴飞行员菲利普——布里塔尼地方一个渔民的儿子,这时正从对面仓库的阴影中走出来。在上飞机用皮带把自己捆到座位上以前,莽利普还忙着解了一次手。菲利普手里拿着一串象牙念珠摇摇摆摆地慢慢走近了。他把念珠当作护身符,把它挂在飞机里自己座位右前方的一个小钩上了。鲁阿德向他点了点头,菲利普也点头回答了鲁阿德。他们就好象已死在燃烧起来的飞机破片中一样静静地结合在一起,现在他们除了这样的友谊以外,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克罗辛少尉伸开两条长腿从他所热狂追求的女人的床边下来,穿上衣服,吻着她的两只手,祝她晚安,然后他尽量放轻脚步,一跛一拐地几步就跨进了对面自己的病房。房子里很暗,弗拉华少尉正打着鼾,从走廊对面的士兵病房里,也传来了各种不同的鼾声。克罗辛沿着墙壁,摸索到自己的病床边,放好拐杖,然后用熟练的动作躺到自己有虱子的床上。他充满愉快和无法形容的幸福,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得很厉害,除了心脏在胸腔里的跳动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变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者。他觉得自己占有了这个女人,比谁都幸福。他现在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在当飞行队长、总工程师和拥有许多分厂的大工厂的经理了。
这个女人这时正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忙着梳洗,就要谨慎小心地打开门,拿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听从他的要求替他的朋友去给一个大人物打电话了。克罗辛对这个大人物并不嫉妒,因为这个大人物只是在这个女人的生活中留下了回忆,这个女人早已对他感到可有可无,甚至讥笑他,规在他要是再把她搂在怀里,她甚至会象一阵旋风似的从他的怀里冲出来,她是皇太子不能想象的至高幸福的生活机器中的推进器。他不能留在多阿乌山,因为在这个时期内一定会有些意志薄弱的人劝他离开这里,可是他却不能放弃这个女人,他要为他们开辟一条未来的道路。
克罗辛少尉冷静地闭上眼睛,一面笑着准备要入睡了。本来他还不想睡,要把她叫回来。他还很兴奋,现在只是稍稍打一个盹。明天,她又要替士兵们去换下溃脓的绷带。这有什么关系,这也是生活呀。他自己在心里哼起诗人弗利德利希·席勒写的一支大学生的歌曲,开头的一句是:“欢乐,美丽的神的花朵……”当女护士克列尔穿过三号营房的长廊往下走,拐过拐角,又穿过二号和一号营房的更长的走廊的时候,她暗自忖度:她还让房子里的灯亮着,这不是太愚蠢了吗?小油灯的气味会熏得她睡不着,她已经把窗户打开了,应该趁她离开房子的时候,让房子里通通空气。她很想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吸入新鲜而洁净的空气,让全身一直到脚趾尖都感到幸福,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体验到这样的生活滋味了。只要把雨搭关上就行了,从雨搭和窗框之间可以透进足够的空气。实际上,对于这种事不应该过分拘谨。女护士克列尔是一个老兵了,她知道为了打开出路,对这种事也不能拘谨。但是,她还是觉得要聪明些、理智些,终究是回去把灯熄掉的好,想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人的行动不总是谨慎和理智的,而一般是尽管有理智,实际行动却往往很随便。她现在已经很疲倦了,讲话必须小心,好在还要等一些时间才能接通电话,这几分钟是最宝贵的时间,应该仔细考虑一下。
倘若雨搭没关严,真要朝外边漏出一道光来,那可怎么办呢?难道偏巧会在她不在屋的这一刻钟内有人从窗前经过,并惯了。电话兵都不爱多嘴,他们也应该这样。女护士克列尔在烟雾弥漫的灯光下,等着电话兵凯勒替她挂电话。她坐在那里,两肘支在桌子上,两只线细的手托着两顋,眼睛望着凯勒。不久,她就打起瞌睡来了。于是她掏出卷烟盒,要抽一支烟。当她的视线落到熟金属制的卷烟盒上刻的姓名缩写字母和下面的小国王象上的时候,不禁笑起来。这是一个金卷烟盒,她就要跟赠给她这个卷烟盒的人在电话里讲话了。
德意志帝国的皇太子是一个特别好客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的精神很愉快。他设宴招待他所邀请的一个瑞土军事作家,跟他谈了很长时间,谈到第五军在最近几天的马尔涅战役中的胜利前进,皇太子很熟悉这些情况,他认为他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